鬼市(1) 

叶迎风自离开王家村后心绪一直翻腾不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北京城时已是夜幕深沉,四野漆黑,他忽地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抬头一看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宣武门。

宣武门外就是菜市口刑场,这一块儿土地上不知道浸染过多少鲜血,死在这里的名人义士不胜枚举,因死囚车经常从此门出,宣武门由此人称“死门”,叶迎风隐隐约约地瞧见门洞上“后悔迟”三个让人惊心动魄的大字儿,突地感到一阵无由的心慌,生出强烈的不祥之感。

叶迎风的住处离前门大街不远,在前门一带是个极有名的所在,叫做“铁门寺”,原本是一座没什么名气的破旧小庙,一个老和尚领着个小沙弥清居此地,香火一直颇为惨淡,庚子之乱那年,洋人士兵兽性大发,劫掳民女至此欲行那禽兽之事,老方丈愤然阻止,结果惹怒了洋人,丧尽天良地将师徒二人屠戮分尸,恰其时大殿离奇地爆起大火,那些洋兵一个也没能逃得性命,烧得连点灰渣都没剩下。

在那之后不少附近的居民在夜深人静之时,常常能听到寺庙方向传出垂死挣扎的惨厉哭嚎,一传十、十传百,此地闹鬼之名不胫而走,名气反而比没有烧毁之前大了无数倍,周围的居民先后搬离,使得这一带愈发荒凉。

庚子之乱后,京城时局一直动荡不安,焚毁的寺院再没有重建,后院的禅房一直空闲着,当年叶迎风等兄弟三人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壮起胆气住了进去,起初还有些惶恐不安,可时间久了也没听到传说的鬼哭狼嚎,反而落得个闹中取静的清闲。

陈火从军、白水被乔老佛爷收入门下,先后离开了此地,叶迎风却是一直住到了如今,说起来陈、白二人虽不住在这里了,心中却始终把这间破旧简陋的禅房当做家。

白天本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谁知入夜后天色却阴沉起来,叶迎风刚刚转入小巷,就觉得眼前一暗,抬头望去,如铅的墨色乌云不觉间已经合拢,云层后的月亮只能看到一圈淡淡光晕。

叶迎风不知为什么越发觉得心惊肉跳,四下一片死寂,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失去了听觉,忍不住咬牙骂了句“真他奶奶的邪门儿!”

话音还没落下,叶迎风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点中了穴道一般,僵立当场,一股阴森森的寒气自心底直冲脑际,脑袋里嗡地一声轰鸣,紧接着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就见漆黑中,一点鬼火似的幽幽微光晃晃悠悠、忽上忽下地朝他飘来,那光亮来得悄无声息可速度却是极快,数息间便近了许多,恰巧这时一阵凉风吹过,叶迎风只觉得背后有人在朝自己的脖子轻轻吹气,耳畔传来忽高忽低的“呜呜”轻响,听起来像极了女子低声啜泣。

叶迎风的胆量其实不小,只是他这两天来心神损耗太甚,难免有些心浮气虚,乍见如此诡异的一幕,立时想起了这铁门寺闹鬼的传说,心想俗话说走得夜路终见鬼,莫非真叫自己撞上了?

就在此刻,天边倏地划过一道闪电,天地之间乍亮即暗,转瞬的明亮里,叶迎风隐约看到一个身着百衲僧袍、头戴无顶斗笠的高大身影跟在那点幽红鬼火之后足不沾地朝着他快速接近。

最可怖的是那斗笠下居然是一张黑乎乎没有五官的面孔,“鬼呀!”毛骨悚然的叶迎风惨嚎一声转身便跑,小巷里漆黑如墨,他慌乱之中也根本顾不得看路,刚刚窜出去两步,猛然一头撞上了路边那株百年柏树。

叶迎风只觉得一阵剧痛陡地自额头传来,随即一阵天旋地转,等他恢复了几分清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这时那点幽幽鬼火离他已不足五丈。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遇鬼也不惊!”叶迎风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了几遍,眼看无法逃脱,索性蜷成一团,死死闭上了眼睛,不管是佛家还是道家的,凡是他知道的神仙佛祖都被搬了出来,许诺赌咒若是庇佑他叶迎风逃过此劫,定会重重感谢,至于怎样个感谢法却不在他此刻的考虑范围之中了。

感觉过了许久,叶迎风并没等来刺骨的阴风或是扼喉的鬼爪,他不敢睁眼,竖起耳朵听了听,四下寂静无声,不由一振,暗忖莫非那鬼只是路过?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却见那鬼火正静静地漂浮在身前三丈外,幽暗的光亮中隐隐能看到一具没有腿脚的躯体正对着自己,满是疤痕的光头异常恐怖。

叶迎风忽地想到一种可能,一骨碌爬起来跪倒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小子寄居在贵宝刹只为求一处安身之所,无意打扰大师,俗话说的好,远亲不如近邻,还请您看着咱们做了这么多年邻居的份上放小子一马,小子明日,啊不,马上就搬离此地!”

“大师?”一直无声无息的“恶鬼”终于开了口,暗哑的嗓音听起来颇显老迈,“什么大师?什么邻居?”

难道人死成鬼就会忘记生前往事?叶迎风七上八下地猜想,心底闪过一道电光,他一咬牙,闭上眼睛厉声喝道:“呔!吾乃太上老君座下纯阳童子!何方妖孽还不速速退避?”他病急乱投医,绝望下使出从鬼故事里听来的法子,寄望吓退面前这只恶鬼。

一声近在咫尺的幽幽叹息如针一样刺入叶迎风的耳中,让他的心头猛跳,又惊又惧,显然冒充神仙的办法并没有生效。

那恶鬼的声调陡变,怒冲冲地吼道:“你这臭小子居然把老夫当鬼!真是岂有此理!”

叶迎风愣了愣,睁眼望去,天际中如银蛇乱舞的闪电将天地照耀得如同白昼,他终于有机会看清楚面前的一切:那鬼火原来是一盏极为小巧的死气风灯,只因挑杆是黑色的,所以看起来就仿佛飘在空中一般。

再大着胆子向后看去,叶迎风登时哭笑不得,这人穿着黑色鞋裤、脸上蒙着黑巾,与夜色浑然一体,身上穿的也不是什么僧袍,只是打了太多五颜六色的补丁罢了。

确认对方是个活生生的人,叶迎风立刻恢复了胆量,一挺腰腹,从地上弹了起来,翻着白眼抱怨道:“老人家,这大半夜的您跑出来吓人可有点不对啊!也就是遇上我这么个艺高胆大的,换个胆小些的说不定直接就过去了!”

说话间,叶迎风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就要离开。

“等一等!”蒙面老人叫住叶迎风,呵呵笑道,“既然相遇就是有缘,老夫有几句话想送给小朋友你。”

“谢您了,不需要!”叶迎风一口拒绝,警惕地打量了这人一眼,江湖行当,有“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八小门,这算命看相就是八小门中的“金字门”,又叫“巾门”,意指做这个行当的多是识文断字、能说会道之人,巾门之中又分九行:算命、看相、测字、扶乩、圆光、走阴、星象、法师、巫师。

叶迎风自小混迹街头,对金字门的行骗手段,譬如十三道簧、把簧、逼杵、抽口辙再熟悉不过。

“你……”老者还要说话,叶迎风截口打断,“都是在江湖上讨饭吃的兄弟,咱也别玩这些个虚头巴脑的,喏!拿去下顿馆子!”叶迎风从腰间掏出两块大洋递了过去。

他虽然看不见老人相貌,但是听声音年纪应该已然不轻,再看他的穿着打扮,不由生出了几分同情,又记挂着家中白水的安危,满心想的都是尽快赶回去。这一路上他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想来想去身边的人只有白水最可能出事,毕竟白水混迹黑道,树下了不少仇敌,最让他担忧的是花家,花家人与白水可是照过面的,而且在两人手上吃了个大亏,只怕忍不下这口气。

“兄弟?”老人重复了一遍,脸上的黑巾鼓荡不止,也不知是在生气还是发笑,唯一露在外面的双眼狠狠地瞪着叶迎风,却并不伸手接钱。

“嫌少?”叶迎风眉头扬起,不耐烦道,“老兄,人心不足蛇吞象,谁都不容易……”

“住口!”老人猛一挥衣袖,闷声道,“罢了,老夫没心思跟你这儿磨牙!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老人生怕叶迎风插嘴,快速吸了口气,沉声道:“风平浪静藏湍流,及早脱身壁上观,莫道全无事,须防肘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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