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门(10) 

长福客栈内,与昨日花如意和叶迎风交易的房间隔壁房里,花如意正恭恭敬敬地垂首站立着,他身旁站着的男子正是庙会上与叶迎风搭话的光头汉子,两人神色谦恭地望着靠窗而坐的少女,那少女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红花绿草,留给两人一个曼妙而略显孤寂的侧影,《快雪时晴帖》和那件汉代玉佩静静地摆放在她身旁的小几上。

那光头汉子名叫花千里,是花如意的亲侄子,因为他那油光瓦亮的光头和貌似憨厚的长相,在花家族内得了个“花和尚”的诨号,两人已恭身静立了一个早上,站得腰酸腿疼,花如意飞快地抹了把额头汗珠,朝花和尚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摇头。

无奈之下花如意只得亲自出马,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陪笑道:“大小姐,您看这两样东西……”

他倒不是想要邀功,只是从昨日得到了这两件东西之后大小姐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到现在一言不发,着实让人有些担心。

少女头也不回,声音清脆地道:“都是假的!”

这几个字就像一道晴天霹雳,击得花如意魂飞魄散,一口痰上涌,喉咙间咯咯滚动了两下,眼睛一翻仰头栽倒。

同样惊惧交加的花和尚在听到花如意的脑袋与青砖撞击发出的闷响声后才反应过来,抢上去抱住花如意,不停地捶背抹胸,连声呼唤。

少女扭过头,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两个大男人,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浮现出淡淡的厌恶:“不就是怕祖父责怪你们吗?放心,我自会对他说明,此事你们完全是听命于我。”

也不知道是花和尚的急救手段生效,还是听到了少女的话,昏厥的花如意呻吟了一声,悠悠吐出口浊气悠悠醒转过来。

“这件事你们做得很好。”少女又道,听不出任何情绪。

花如意叔侄对视一眼,心中大定,二人都清楚大小姐的脾气,从无戏言,她既有这句话,他们便不需担心家主责罚了。

这冷漠如冰的秀美少女正是花家家主花五爷的孙女花夜霜,花五爷这一代共有兄弟九人,也算得上枝繁叶茂,谁知下一代子嗣却很稀少,到了第三代更是只得了一男一女,男孩天生痴傻,女孩便是花夜霜,花家迫不得已只能破了“传内不传外、传子不传女”的规矩。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本是担心绝技失传的无奈之举,却没想到花夜霜天赋奇高,进步神速,年方十七就隐隐显露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苗头。

花夜霜的脾气秉性与常人迥异,她惜言如金,据说花家从没有人见她笑过。这次进京是她初次离家,名义是磨练江湖阅历,偌大的花家迟早要交到她的手上。

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花如意与花和尚面对着她冰冷冷的目光,连喘息都不知不觉变得小心翼翼,那股威势竟比面对着花家几位老祖宗还要浓烈。

花如意对自己数十年磨练出的眼力极为自信,哪怕断定玉佩是赝品的人是花九爷,他也许都敢壮起胆子争辩几句,然而面对清丽冰冷的花夜霜,花如意没有一丁点的怀疑。

花夜霜是谁?她不仅是花家正房唯一的嫡亲孙女、下一代花家理所当然的家主,更是匠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花家还在世的几位老祖宗说过,匠门几百年以来,论天资恐怕只有明朝时秦家的明月公子能与大小姐比肩!

当然,在花如意、花和尚这些族人看来大小姐比秦明月更加厉害,至少没听说过那秦明月能烧制出“曜变天目”。

花夜霜秀眉微蹙,指着被微风轻轻掀动的《快雪时晴帖》道:“爷爷一生都在摹仿王右军,时至今日自认也仅得六分神髓,而这一幅……”花夜霜咬了下嘴唇,眼中射出凛冽的寒光,一字一顿道,“若流入世间,天下只怕无人能辨真伪!”

花如意一惊,随即又是一阵迷糊,大小姐鉴古的水准毋庸置疑,花家几位老祖宗都自叹不如,遍寻江湖中恐怕也只有“火眼金睛”李四爷能与之相提并论,可是她既说这幅《快雪时晴帖》天下无人能辨真伪,却又一口咬定它是赝品,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这么想着忍不住抬眼向花夜霜望去,正迎上对方清冽的目光,花如意心头倏地一凉,只觉得所思所想全都被看了个一清二楚。

“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此帖为假,是因为我知道真迹在哪里!”花夜霜说完这句话便扭头望向窗外,再不说话,似乎压根没有意识到淡淡的一句话给花如意二人带来何等的震撼。

“除了秦落羽,我再也想不出谁能将王右军真迹的形、神、势摹仿得如出一辙!”

秦落羽正是江南秦家最后一位家主,八年前秦家惨遭横祸,秦落羽英年早逝,死时不过而立之年。

花夜霜曾见识过秦落羽的几幅仿品,对此人的功力大为钦佩,她眼神不经意扫过,注意到花如意狠狠地盯着几上的玉佩,她想了想道:“花如意,我知道你跟在九爷爷身边许多年,学到了不少的东西,我说这件玉器是赝品,你嘴上不说,可心里一定不服是吧?”

“小人不敢!”花如意打了个激灵,诚惶诚恐地道:“小人只恨自己一时大意,令花家蒙羞!”这就叫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想起叶迎风二人,花如意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两人挫骨扬灰才能稍解心中怨气。

“笨蛋!谁晓得你是花家的人?”花夜霜罕见地显露出几分少女之态,没好气地白了花如意一眼,“这件事也不能全归罪于你,这玉佩无论是器形、纹饰,还是刀工、玉质,都几无破绽,尤其是这沁色做得更是逼真,若非那股子若隐若现的酸醋子味儿,只怕连我都被糊弄过去了!”

“醋味?”花如意连连吸鼻,只是他距离本就不近,几旁窗户洞开,他却是连一丁点醋味也没有闻到。

花夜霜将玉佩抛入他的怀中,花如意凑近鼻前仔细辨认了一阵儿,果然闻到了一丝几不可辨的酸气。

“叩锈法?”如梦初醒的花如意脱口叫道。

所谓“叩锈法”是传说中一种玉器作旧的染色秘法,据说乾隆年间,江南有位玉器造假的高手,人称“叩儿爷”,此法便是由他发明的,做出的“古玉”足可以假乱真,唯一的破绽便是经此法作旧的玉器会散发出酸醋气味,只是自他之后,这做旧秘法便已失传。

“哎呀!原来如此,上当了!”花如意追悔莫及,他这时才意识到那公子哥身上的脂粉香气其实就是为了遮掩玉佩的异味!

花夜霜冷声道:“鉴古便如行医,失之毫厘就可能谬以千里,这次的教训,你们一定要铭记于心!”

花如意与花和尚忙不迭地连连说是。

“其实这叩锈法也没什么稀奇。”花夜霜淡淡地说道,花如意心头一动,这也算因祸得福,能得大小姐指点一两句,那可是终身受用不尽,屏息静气,全神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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