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忧(2)

 

镇海特地前去拜见,说曾经赴安亭震川先生讲堂聆听学问,受益匪浅。震川先生就问镇海读过什么书,喜爱什么样的文章。诸如此类往返几句,镇海便退下,回到同辈人中间。柯海问他为什么不多讨教一时,好得些真传。镇海不由苦笑,说:学问之人,只有远敬,没有近情。柯海就问:为什么?镇海答不出。柯海说:还是自己的学问不够!受柯海的奚落,在镇海已是常事。哥哥居长,人才比他出色,自然跋扈了,镇海不计较。他自谦是不如哥哥,不能像哥哥那样,小小年纪就取了生员。如今他年过二十,入童试却无所成。但是,在内心里,他其实并不把学业功名看得多么重要。此时,远远看着新中的震川先生,总觉得隐约有一种戚色。周遭如涌如泻的桃蜜芬芳,当然是新鲜的,却又嫌浮丽了。镇海不由感到茫然,不晓得如何才是好,而他心中的彷徨与失措,是哥哥柯海所不能涉足的一方禁地。

有二三年之久,柯海在婚娶的缠绵中,荒废了交际,欠下人情,于是,这一段便要补救过来。又认旧识,又结新知,趁父亲为震川先生送行,柯海邀来的,熙熙攘攘有一亭轩,其中有自己的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朋友都是这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地生出来。宾客里面有个稀客,是从维扬过来。在那二十四桥、四百八十寺的眼睛里,上海再怎么着的胜景,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柯海以为他会觉得无趣,不想他却很爱桃子,吃了无数枚,称道:极鲜!听他用“鲜”来赞美,就知是个吃客,心里担着的石头放下了,看那维扬客又拈起硕大的一枚,便说:要不要扦几枝去,也栽在园子里?维扬客摇头:扦得了枝,迁不了土,物随土生,土随水生,就只有你家的园子,养得了你家的桃林。柯海受此激赏,不禁忘形,专要陪维扬客在园子里走一走,看一看。维扬客不忍拂他好意,跟随走出亭轩,来到池子边,站住了,说声“对了”。柯海赶紧问什么“对了”?维扬客向池子扬扬头:就是它!莲藕和菱,养得池水丰而不腴,甜而不腻,出污泥而不染,所以才有那样的桃林。柯海“哦”一声,不说话了。片刻的静谧中,暗香浮动。

柯海和维扬客交上朋友。维扬客姓阮,朋友们都称阮郎,是扬州城的盐商。阮郎比柯海长八岁,彼此间却并无岁月和兴趣的隔阂,而是很谈得来。阮郎与本县钱氏通家之好,两家的祖父一同卖过盐,父亲们则在一地做过官,阮郎和人称“钱先生”的儿子已是第三代的交谊。“钱先生”是谑称,一没有开馆教书,二也算不上学品兼优,可说是顽童差不多,从小就惯在学中闹馆。因是他家开的馆,真正的先生并不好太过训责,有一回,先生苦极了,告饶道:我称你先生好不好?“钱先生”的称呼便传开了。事实上,钱先生已逐渐脱去淘气,大约是昔日闹够了,如今便安稳下来,反是同学淘里最有礼的一个,成了真正的钱先生。但称呼起来,依然有调侃的意思,钱先生呢?依然是个有趣的人。阮郎在钱先生家住,柯海频繁上钱府去找阮郎,于是,连同钱先生也走近了。

钱家是个大家,五世同堂,每晚的一餐饭必在正厅共进。八仙桌摆开有十数张,如同办宴。老太爷出身浦东农户,是创业的一代,一生勤力,没什么闲情,那些造园子之类的雅兴,在他看来,都是吃饱了撑的,他只造宅子。钱家的宅子上海城第一壮阔,没什么蹊跷的构制,只是大和间数多,占了整整一片街面。远远看见,屋瓦连绵起伏,屋脊鳞次栉比。申明世扩宅子,暗中也有与钱家一比的意思,但申明世究竟喜欢奇丽,不甘只在“大”上作文章,就别开一路,作在“高”上。再说钱家的宅子,还有一处优长,就是人多。除去自己家五代数十房的人,又有近一半的客人。客人中有寄居的亲朋,一帮子清客,还有阮郎这样临时走访的。如此众多的人,每日一聚餐,不说煮和烧,单是采买,就是巨大的工程。所以钱家专办食材的就有七八个壮丁,分头往四乡八野定购定制。每日天不亮,薄雾里看得见东西南北的河道里走了船,吃水很深,走不快,只见鱼虾乱跳,鸡鸣羊叫,蔬笋瓜果尖起着,就知道是钱家的船,待到先后集拢在钱宅后门码头,天已经大亮。钱宅里,自开一间豆腐坊,老太爷每日必要的一道菜,就是猪油渣清炒豆腐渣。因此,豆腐坊日夜都在煮豆,磨豆,热气蒸腾。这就是老太爷的理想:屋大,人多,锅开鼎沸。

柯海在钱府上留了几回饭,领略到另一派风范,大开大合。钱家的餐具都是在江西景德镇特制,不求式样新奇、质地细腻,只为大和深。每一件盛器都镶有提襻,可见内中菜肴的实足——一整只肥鹅,肚里藏着鱼肉的丁、干鲜菇子、糯米、红枣、莲子;马鲛鱼剁成段,盖上一厚层葱姜、芫荽、猪油、豆酱,旺火上蒸;汤盛在酱缸般的瓦罐里,热油底下卧着一只全鸡!柯海吃了几餐,就觉身上长肉。再看这家老小,全是敦实的体魄,肤色红亮,十分兴旺的气象。惟钱先生食量窄小些,口味也促狭,向柯海抱怨自家的食风太粗犷,是乡下人的灶火,不如申府上的精致细巧有讲究,所谓“隔锅饭香”就是指这个。柯海吃过钱家的饭食,为表示谢意,着人摘了数十筐桃,挑过去。街上人没见过如此大、红、香气淋漓的蜜桃,都尾随着看和闻,闹嚷嚷来到钱宅。老太爷喜欢桃子,也喜欢如此轰动的阵势,晚饭特特将柯海、阮郎,还有孙子“钱先生”叫到桌上。老太爷的饭菜是单做的,其中就有一道先前说的猪油渣炒豆腐渣,以此也能看出老太爷的饭食是什么路数,多是乡野草莽的一脉:草头饼,糙得拉舌头,就是有咬劲和嚼头;裹着面糊油里炸的小虾,卷上半馊的豆腐皮,小虾也是扎嘴,豆腐还酸,但就是不同凡响,还可见识老太爷的健硕,牙口真结实!

老太爷的饭桌自然摆在上首,坐北向南,眼面前是攒动的人头,筷箸摇得山响。陪在老太爷桌上的本是几名常客,今日里则换上清一色的孙辈小子。看着一帮少年人,个个都是才俊模样,老树上发的新嫩枝,十分得意,打开了话匣子。年轻时候,钱老太爷贩过私盐——说实话,哪一个富豪不是从盗贼起家?日里睡觉,夜里起身,避过盐关,绕小径而往,一路上遭遇奇人奇事,如今想想,后脊梁上都发寒。有一日,天蒙蒙亮,他们找到一间破祠堂歇脚,推门进去,正有一人要出来,晨曦中,可见出那人的身形轮廓。身量不高,黑衣黑缠头,束得极紧,显出蜂腰,细长腿,手里握一管竹竿,丈二长。那人眼睛并不朝来人看,径直迈出门槛,竹竿在身后一横。顺着竿子,从门后又出来两人,却是着白衣,缠白头,亦是全身束紧,出得门来,下了坡,沿草中路径去了。方才说过,晨曦初起,四下里尚在混沌中,看不清这一行人的眉目,恍惚间总觉着怪异,不知这一处还是那一处,不同于常,不由回头一望。此刻,天亮了一成,雾气发白,人和物浮现出来,就见不远处的岗上,齐腰的杂草间,一黑二白三个身形从西往东移去。这一眼不得了!看出了端倪,那黑衣人还好,是走着,那两个白衣,却是在跳,一纵一跳地移着,身子直挺挺不打一点弯——刹那间明白过来,遇上赶尸的了!以往只是听说,专有一种营生,将殁在客地的人送回老家落葬,但不明白如何运送,这回是亲眼目睹。传说中赶尸都是夜间行路,不知这一路为什么天亮启程,或许是听见动静,有意避开的。

四座悚然,钱老太爷就让喝一巡酒压惊。酒是专到崇明一家盐户定制的“十月白”,酿法来自宫传,不可与外人道,每年酿几缸屯在酒窖里自己家用,因和钱家生意往来,有了交情,就多酿一些,只供钱老太爷。这十月白喝起来清津可口,既甜且酸,却暗藏杀机,有一股子后劲。年轻人无戒心,一喝就是一碗。一巡喝过,老太爷讲第二件传奇,人面豆。说的是山东某地——说到山东,老太爷又想起一件风物,就是茶干!漆黑铮亮,硬得像铜皮,几乎掷地有声,是用山茶将老豆腐腌渍风干,再腌渍,再风干,如此千锤百炼,你就想那个嚼头吧!说完茶干,再将话头重新拾起,回到人面豆上。至元年,蒙古人追杀白莲教,一村一乡全蹚平了,数百户死绝,来年方圆十里大豆丰收,挂了饱饱的豆荚,豆荚里的豆全是人面,男女老幼,眉眼毕肖,栩栩如生。三百年过去,还有藏着的,老太爷就亲眼见过。就在那请他吃茶干的人家,济宁城里开商铺的,姓朱。

再喝一巡十月白,第三件传奇,在长江燕子矶。燕子矶,知道吗?临江一块崖,形状酷似燕子,两翼展开,燕子头凌空探出,距江面几千丈高。古来多少失意的人,攀上矶石,从燕首纵身一跳,落入江中,尸骨都无从寻觅。有一年,船走青弋江,忽见从上游飘下一片五彩云霞,定睛看,却是羽衣霓裳,一名女子,合目向天,睡着一般,从船帮下缓缓过去。看她面色妍丽,犹如凌波仙子,眉目间仿佛传情,有无限的哀戚。船上人揣测是一名烈女,从燕子矶顺流而下……等钱老太爷一件一件传奇说来,再一巡一巡十月白喝过,末了,柯海阮郎全躺到桌子底下了。此时方见出钱先生的历练,到底是这家的人,还站得住。老太爷哈哈一笑,着人来抬和搬,太师椅一推,拂袖而去。

不日,申明世的新宅大功告成。新楠木楼全照东边旧制建造,各居一翼,正中是一重重厅堂、院落,回廊串连,后楼拔起三层阁,所以三重院又称三重阁。大门扩到八扇,依然是上端竹签竖插,下端锡钉满天星,中间横板刻大花卉,全面漆成朱红。这里,柯海和钱先生也已经受阮郎邀请,分别得家人准许,收拾收拾去扬州玩了。时节在霜降,但江南地方还是秋高气爽,天上走着南迁的雁行,花事虽凋敝,草木却兴盛,水暖着,江上桅帆林立,挤挤挨挨,桨橹声一片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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