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和尚眨眨眼睛,这是汉人的秘记。镇海哦一声,和尚接着说:不问是留下的人,还是走散的人,就凭这个,无论多少年多少代,无论怎样混杂,都能找寻出来,最后聚拢——说到此,昂起头,叹道:我们走散多少人啊!怎么散的?镇海问,他按捺不下,不再怕和尚发怒。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简直不可思议。而且,显然是,和尚打开话匣子,关也关不上了。和尚回答:怎么散的?轻易就散了,煮海里藏着一种兽,像龟,但没有壳;像牛,无犄角;像蛇,则有四足;大小如成年的马,特巨的有一间屋的长和高,潜在船底,一拱背,船上人飞沫般溅出去无数,有溺死的,有让鱼吞肚里的,逃出一条命的,或复又上船,或上岸自取生路,这只是走散中的一种。说到此,和尚停住,凝神片刻,眼神变得迷离:好比一场梦,又好比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倏忽间,洪熙、宣德、正统、景泰……正德,历历而过,已到嘉靖!朝廷中不晓得有多少弑父弑君,草莽间又有多少英雄豪杰……镇海看他神志恍惚,唤一声师父,停一停,又唤一声。和尚梦醒了,四下里看看,看见镇海,自问道:身在何处?镇海提示道:莲庵,庵后面是白莲泾,庵前是荷池,我们家的天香园。和尚渐渐回过神:一直在找咱们的人,宝船起锚的码头,叫刘家港,泊了无数大船小船,就是没有当年的宝船,人也不是当年的人,与他们说话,都听不懂。和尚对着镇海,点点头:这位学生,是不是我们永乐的人?镇海这时看出,和尚确是疯了,是个疯和尚。从蒲团上爬起,诺诺着退出屋舍,再又退出天井,穿过侧殿,来到正殿面前。跑过一片空地,拉开黑漆门,下了台阶,迎面看见甬道上灯笼络绎蜿蜒,纵横交错,红火火一座城池。原来宴席才散,并没有太晚。镇海紧走几步,追上哥哥。柯海问去了哪里,镇海只说随处走走,一起出园子,过方浜,回宅子了。
满月酒过后,老太太精神又差下来,先生换了几回药,并不见好,后来,连先生都换了。换来换去,无非是气虚,湿滞,热或者寒,说到底是上了年纪,寿数有限。儒世做主,让镇海速娶,是为冲喜。明世不及回家,信中托长兄全权操持。于是,距柯海娶亲只一年多,镇海就娶了。多少是仓促的,就在镇海原先的屋子,又清出两间偏厦,比柯海少了院子,房间也窄了些。不过镇海生性素朴,并不以为简陋,柯海却不愿意了。因泰康桥计家是富户,嫁妆一定极丰厚,申家不能显单薄,所以极力主张将楠木楼给镇海做新房。儒世本来就觉楠木楼招摇,再让小辈住,就忒过分,都要折寿。无奈侄儿执意,他们的母亲呢,又怕亏待了小儿子,再说,那楠木楼闲置着也是闲置着。老太太整日躺着,听话都嫌伤神,也没法主张什么,儒世就只好随他们去了。所以,镇海的新房做在了楠木楼上。还有一个人心下反对,就是小桃。本来呢,老爷回来,她还想着住回楠木楼,如今一来,再不能了。难免又生一场气,再让荞麦劝好。那边意见牢骚着,这边忙着办各样事:祭祖,辞岁,过年,入正月,初一初二,紧接着到了初六,就是迎娶的日子。
果然,嫁妆摆了一条街。那领轿子,也是粉红色绸,凤与霞的华盖,底下绣了三面的桃红大花朵,嵌了绿叶,轿帘则是一幅粉绿粉黄满天星,一路叮当盈耳,原来星星上缀了琉璃。家中人无不咂舌,庆幸新房安在楠木楼,连小桃都服气不做声了。老太太勉强起来,受过新人的叩拜,又躺回去。礼仪宴席照常,一项一项走过。楠木楼贴了双喜,结了红绸,张起红纱灯,碗口粗的红蜡烛,蜡油滚滚淌下来。夜里竟下起瑞雪,墙头、瓦行、窗棂,铺一层白绒,映着屋内的满堂红,明丽鲜艳又吉祥。
老太太却一径弱下去。先生说过了立春就有起色,于是过了立春;先生又说过了雨水就转轻,又熬过雨水;先生再说过春分,春分过了,不好也不坏。以为要有起色,不料三天之后突然犯了痰症,急喘了一日,到天黑睁眼看看。床跟前围了一周人,密密匝匝,就缺一个申明世。眼睛找了找,不等众人告诉,自己先说了:他赶不来了!说罢便闭了眼。这一家,办了一串红事,到底轮到办白的了。
宅子里无须说,天香园内如同梨花开一般,枝头草尖全系了白绫子。桃花又纷纷开了,恰有一种是白花,也像是白绫子,粉色的那种,间在其中,应出喜丧的意思。灯罩,桌围,椅套,屏风,换成一色的白,蜡烛改成白蜡烛。传出去,坊间人又当是天香园里一景,题名“三月雪”。守灵,垂吊,入殓,盖棺,停灵在莲庵,等申明世回家后再定日子出殡。先请一班和尚道士,进庵内念经,钟磬声声,香烟阵阵。人都说老太太有筹划,早在事前修了庵子,正用上了。三七这一日,申明世到家了,不顾车马劳顿,直接进了莲庵,重重青布幔子,掩了一具棺椁。想起母亲一贯的宠爱,将自己当个宝,做什么都是天下第一,要拿来夸嘴。虽然没有做过让母亲打嘴的事,也是心心意意要争体面,母子可说是心连心。可最后没能守在跟前,让老母亲安心,反是添了牵挂,究竟不能算作完孝。心里十分愧疚,泪流满面。旁人一径地拉和劝,说老太太没等他回家再走,实在是因为疼儿子,不想拖延了,怕借了晚辈的寿数。要是一味伤心,哭坏了身子反辜负老人的意愿。明世听了更加伤感,越发啼哭不止,引得柯海镇海一行人也跟着哭成一片。
择日子大殓过后,七七也过了,申儒世申明世兄弟俩方才能够安宁地说话。先是议论京师里的事,明世压低声告诉,当朝皇帝只顾炼丹成仙,那些年大事小事都由首辅严嵩说了算,后来皇上对他的心渐渐淡下去,终而至于免职。可严党里还有人呢!内阁里的人都不是吃素的,向来与严首辅犯顶,何况还有那伙武将:曾铣将领、总督张经、兵部员外郎杨继盛,都吃了大亏,或斩或杀,可是各自也有人!严嵩是从礼部出来的,于是都以为他们礼部是严的人,真是百口莫辩。这一年来,可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简直苦不堪言。而且北京地方水土粗粝,景色荒凉,内心常是抑郁的,这回一接到丧报,立刻递上回籍丁忧的急请。儒世告诫说:朝中事故万不可与外人道,有人要问,说些花絮敷衍则可,江南这地方,向来超脱,可张士诚起兵割据,本朝方一开元,太祖就不信赖,必夹着尾巴做人。明世道:要说花絮真没什么可说的,做官是百业中最无味的一种。官中又数京官无味,地方上做官还有些风土可以见闻,那京师与蒙古人地方只隔一道长城,实已到边塞了!想想少时苦读,一心求功名,不曾想功名是用来做如此无滋无味的事,可不无聊得很。听到这里,儒世就不能苟同了:读书倒不全为仕途,自有一番人生的乐趣。明世嬉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儒世正色说:这种话正是对不读书人说的。不读书人哪里晓得这世上草草木木、风风云云,皆有情义呢!明世同意了:不读书人即便张眼望万物亦不过山是山,水是水,读过书了,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儒世点头:这才是书里乾坤!于是兄弟俩又说了一阵读书。
从读书说到寄居于安亭的震川先生,年已五十多,屡试屡败,又屡败屡试,不仅意志坚忍,读书不辍,还开讲堂授学,又写许多文章。有一篇《秦国公石记》,写的是有一回在陆家浜上,看见岸边坟地蒿草中,藏有一块石头,竟是秦国公的学宫石。秦国公为本乡人,南宋淳熙十一年进士第一人,也有个园子,后来颓圮,园中太湖石流散四处,垒鸡窝垫茅坑,惟有这块学宫石,埋在草丛间,风餐露宿,一点没染污秽。终有一日,为震川先生识得,就写了这篇“石记”,显然是抒发心志。由震川先生的话头起,历数苏松世家名门,明世便问徐家女儿,如今是自家的儿媳,人品与文品。儒世笑道:还是个小孩子!就说起上年开春时节,在园子里开市买卖的情形。明世听得入神,又追问些细节,很向往的样子。但当儒世说到新媳妇开的是药铺,老太太又果真号了脉,开下一方,说的和听的不禁共同想到:可不像是个兆头?神情都黯然下来。静默着,多日以来,儒世的一桩心事便浮起了。这桩事他早在思量着,一直等候契机才好说出口。如今老太太殁了,兄弟回来,正叙家常,确是说的时候了,却仍然难以启齿,似有许多阻碍。而儒世也知道,必说不可了,此一时过去就是彼一时,又不知要等候怎样的天时地利。明世看见哥哥面上有踌躇的神情,就问有什么事情为难?儒世不由一阵脸红,回答并没有。明世信了,又扯出另一件话题,就是扩建宅子。镇海住了楠木楼,他就打算向西延伸数丈,造一院一阁,用作起居和读书。儒世一听这话,知道不说不行了,只得说出存在心里许久的心事,就是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