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庵(1)

 

上海县城有一个疯和尚,不知从什么时候,又从什么地方来,南门边墙根下,草席支了个小棚住下,白日里就披发跣足穿街走巷,摇一个小铃化缘,声称要造座庙。讨来的钱,一枚两枚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日积月累,也有数百枚,可在颈上绕两周,但距离造庙,却何止十万八千里。有时出城讨要,便踪迹消失,二三天,七八天后,再又现身。终于有一回,一去而久不来,便以为死在外头。直过了有一年大半载的一个冷天,阴霾中飘起了小雪,肇嘉浜龙德桥上躺了一具无名尸,哪个过路的好心人在尸身上罩了一张芦席,转眼间积了一厚席的雪。然后,就有人看见那一席雪拱起来,拱起来,拱翻了,原来底下是个活人,伸腿坐着,手里举着小铃,颈上绕几圈钱,腰里也缠几圈钱,疯和尚回来了!那一年正是申家喜事盈门的一年,有人将疯和尚送到申家门上,吃素念佛的老太太便留下了,让他住在天香园。莲池北边,有一小阁,就做了香堂,可算是完了和尚的心愿。自此,和尚再不到街里乱走,只在香堂供奉。因衣衫整洁,三餐饱食,形象日趋端正,竟然很清俊的一条壮汉,半点也不疯,行为举止十分得体,只是言语极少,从不与人交谈。凡园内有事,一概闭关,足不出户。渐渐地,人们都忘了有他这么个人。

这年春上,就是园里做开市的玩耍不久,老太太就有些不适,吃不下东西,胃气胀。请先生来诊脉,配了几服去湿的草药,服下去胃口略开些,却又犯了心口痛。再请先生诊脉,再开方子配药吃药,心口痛好些,却觉得身上乏力,卧床了。申儒世写信与申明世商量,商定在天香园那间香堂上扩充,加盖正殿与两翼侧殿,配成一座正经庙堂,取名莲庵,为老太太积善积德,求佛保佑。于是,还是请章师傅。这边兴起土木,老太太果然长了精神,正殿完工时,还让人扶着过来,亲手燃了香。大家方才安下心,顾得上别的。而就在此时,小绸生了,娩下一个女儿,多少有点儿失望,但生养总是高兴的事,老太太做太婆了。所以,满月还是操办了一桌酒。前阵子因老太太生病布下的愁云一扫而净,重又开晴。这家人的性子多是容易高兴的,一点点由头,就要制造大热闹。恰如老太太事前推算的季候,分娩时的满塘荷花,此时结了莲蓬莲藕,风清月明。酒席摆在碧漪堂里,已经是收敛着,还是有十数桌。堂上张着各色纱灯,投到水里,满池子姹紫嫣红。举座欢喜,只有小桃不乐意,因为阿奎方才过的三岁生日,并没有操办,阖家都在忙老太太的病。小桃以为是托辞,实是看轻他们母子,席中间便扯了阿奎退出来,又喊了荞麦,一同到对面水榭里说话。

荞麦随身携一个红泥炉,盛了几片炭,烤荸荠给两个孩子吃,一边听小桃发牢骚。小桃这一年又丰腴一些,更加标致,也更加像一个姨娘,眉眼间有一种怨艾的风情。她拔下发髻里一柄银簪子,在石头桌面上乱划一气: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说到底为他人做嫁衣裳,这么大动静不怕人笑掉牙!里巷间早都在传这家人少规矩,如今不是送给人说嘴的。荞麦就劝道:不论怎么说,阿奎是阿叔,长一辈的人,不与侄儿们计较。小桃听到“阿叔”的称谓,更不平了:阿奎做不做阿叔干我何事,又不能沾什么光,他是叫大太太妈的,倒叫我三妈!总之,我是要让他改口的。荞麦说:叫什么不是叫,小孩子全是有奶便是娘,总是和你最亲!听这话,荞麦也是长大了,通了世故。形态上呢,好像突然拔了个头,身子长了,脸也长了,有了个杏仁般的下巴颏,可神情却是孩子气不减。乡下人家规矩不那么森严,就放任了她,阿毛是叫她阿妈的。这会儿,看见两个孩子吃荸荠吃了一嘴黑炭,干脆用炭灰替两人画上胡须和王字纹,成了两只花狸猫,十分可笑。小桃则是越说越气:无论怎样,我是老爷跟前的人,住过楠木楼,她们谁住过啊?荞麦趁了话说:那你还气什么呀?大太太待你不薄,心里并没有分先后高低。要说伦理,大少爷是你的晚辈,他添了女儿,你也当奶奶了。小桃发作一通,心里到底宽敞了些,再看见两个花狸猫,不禁笑一下,这场气就如同先前无数场气,过去了。不过,已经离席,就不方便再回去,两对母子就在水榭里坐着,对了荷影波光,吃着炭烤的荸荠,说些女儿家的心里话。一艘采菱船悄没声息过来,贴近水榭时,忽将一大串菱角连泥带水抛上来,水榭里人吓一大跳,接着就开始剥菱角吃了。

中途离席的还有一人,就是镇海。日里读书读乏了,坐在席上就犯了困,趁人不备溜出来,回宅子睡觉。不料月光下荷风吹拂,忽然无比清醒。这园子里常是欢声笑语,花团锦簇,少见如此静谧,镇海一时倒不想回去了。一个人信步走着,也不辨方向,仿佛走在另一个园子里,陌生而且新鲜。走过山石,又走过桃林,听见有熟透的果实挂不住枝,落在地上,沉甸甸的声响,一落一个坑。再又回到池子,沿池畔走一截,也看见了那艘采菱船,从荷叶底下穿过。池面上像是罩了纱,脚下的青石板则铺了水银,晶亮晶亮,其实是露水。走在青石板,不知怎么上了台阶,新凿的白石头,凿痕历历在目。正惊奇来到什么地方,眼前便让两扇黑漆门挡住,抬头向上,门楣上横了一块匾,写着两个字:“莲庵”。恍然悟过来,这就是近日内修起的新庙,据说里面住着一个疯和尚。静夜里,镇海变得很胆大,伸手推了推门,那门只是虚掩,一推即开。扑入眼睑的先是一潭月光,潭水中有一个人,在打一套拳。那人光头,短衣,裤腿扎起,底下一双赤脚。看不出是哪一门的拳路,只觉得分外流利贯穿,四肢身体绵软无骨,任意曲折,却藕断丝连。转移腾挪只在三步之内,送去收来,周而复始,无穷无尽。镇海看得出神,身心似乎随之而动,就看出那线路分明是在空冥中画出一个一个圆,环环相扣,扣扣相连。不知觉中,做了一个收势,原地站住,正在圆心之中,那清水月光如同落潮一般落到了底。

两道炯炯的目光,看着镇海,并不吃惊,反像是意料中。两人隔几十步远,相对而望,停一时,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镇海便迎上前去。和尚引镇海穿过东一翼侧殿,殿后有一方天井,坐北一间极小的屋舍,即原先的香堂,和尚便在此起居。屋舍的后窗下有一条河,人称白莲泾。名叫白莲泾,其实并没有莲,而是白芦苇,苇花盛开,一岸数里的银流苏。屋舍里只一张竹床和一个草蒲团,和尚盘腿上床,镇海就坐蒲团。壁龛里点一盏清油灯,豆大的火苗,一动不动,结了灯花,自行脱落,摇曳一下,又止住。镇海想起和尚的传闻,此时并不觉怪诞,反是顺理成章,也是气氛使然。宁静的夜晚,明镜一般澄澈,人迹远隔,惟有一僧一俗。和尚不说话,看着镇海,脸上露出喜欢的样子,似乎就有一种款曲通来。镇海不由发问:师父从何方来?本来不指望有回答,因人们都说和尚是个哑巴,不料却听见有声音响起:从永乐来。镇海一愣怔,以为听错了,又问一遍:何方来?再回答“永乐”。镇海接着问:“永乐”又在何方?就听和尚冷笑一声:读书人连成祖的年号都不知道,书读进狗肚子里了?镇海又是一愣怔。听和尚言语粗鲁,犹如市井里的泼皮,但想出家人行的另一路规矩,不能绳以世俗成见,继而则发现回答得有趣。从“永乐”来,是什么意思?不禁一阵悚然,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可却有一种妙处,令人欲罢不能。镇海颤着声音问:师父难道是永乐年间的人?和尚露出不耐来:不是告诉过你了吗!镇海不敢再多嘴,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与不安。两人一上一下端坐着,听得见白莲泾里鱼虾跳出水面,那噗的一声。

月光如涌,澎湃灌进屋舍,那清油灯的一苗火,就成了一枚黄钉子。方才的惊悚渐渐从后背上褪下,镇海静着,不做声,和尚自己说话了:知不知道三保太监?镇海点头。永乐三年,三保下西洋,六十二艘宝船,官兵水手二万七千八百余人,世人不知道,此外还有二百童子,和尚我就是其中一个。镇海不敢生疑,永乐年距今足有百多年,难道和尚有一百多岁,真的成仙了?和尚双手按在膝上,目光变得深邃,于是幽暗下来,似乎从时间狭道穿过,进入另一世界:听说过“煮海”吗?三保的船便是从万顷煮海上蹚过,如同釜中的滚汤;食人树是灌木样的一丛丛,一旦接近,枝杈立时伸开,哼都不及哼一声,就掠进去了;食人花是舔虫子一般舔进人去,花瓣是巨大肥厚的舌,布着鲜红的刺,是花的舌苔;还有人,穿草叶和树皮,每一部都有为首的,称作“甲比丹”,由人抬着往来,担架由藤条编成,铺花和草,那花草离了土还在长,从青藤架上淌下来,泥浆一般……镇海已经入神,顾不上分辨真假虚实,也顾不得生疑不生疑,只由和尚一径往下说。

学生!和尚唤一声,镇海答应道:听着呢!学生,知不知道三保下西洋是为什么?同好,和藩!镇海答。和尚摇头。寻惠帝下落?和尚又是一声轻笑:世人之见!镇海不服道:那么师父又如何以为?是找皇帝,不过是另一个,宋朝小皇帝赵昺,世人都说陆忠烈背着投了海,可谁是亲眼见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分明一桩无头案!镇海说:赵昺在琼崖投的海,如何往马六甲寻去了!和尚大笑几声:学生不知道海海相连?还不知道山不转水转?那南洋地方的甲比丹中,不知哪一个就是宋室里的人,有朝一日听说蒙古人走了,江山回归大汉,不定会如何千赶万赶地赶来,终究是个祸根子!镇海如入梦中,竟也觉着很有理,更谈不上要去辩驳什么,于是和尚更加滔滔不绝。白莲泾上忽飞起一只鹤,盘旋几周复又落入栖草中。园子那边的宴席大约已经散了,四下里没有半点人声,只听和尚的声音,黄钟大吕一般轰鸣:万幸的是,三保在南洋和西洋都留下咱们的人,做眼线和接应。听到此处,镇海略醒来些,发问说:一百多年,只怕已与土著杂配混淆。和尚又笑了,这一回笑得很真挚:学生又犯糊涂,汉人自有识别。什么识别?镇海追问。字!和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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