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盈门(1)

 

三年后,明世调往京师做官,上任前回家省亲,小桃已经结子。这回省亲,还为一件大喜事,就是长子柯海娶妻。

这年柯海二十岁。十三岁那年入童试,取生员,小小的人,戴了方巾,着蓝衫进县学读书。岁考名列第一等,于是进秋闱,脱颖而出,中正榜举人,年仅十六。本地人称神童,又道是魁星下凡。背地里也有闲杂人说,开蒙早,闭蒙就也早,反过来,不是有大器晚成的说法吗?倒不是应验开蒙闭蒙的闲言,而是父亲去清江上任,缺了人管束,家中又有新园子,玩心大增,读书的精神自然就松弛下来。造园子的二年里,他就好像监工一样,日日到工地上点卯,看劳役挖池子,堆山石,栽花种苗,建堂筑阁,章师傅都不如他到得勤。眼看着平地起来一幅园子图,先是水墨,然后着颜色,鲜亮起来。一日清早,柯海一人走进园子,薄雾中,楼阁迤逦,窗扇门扉后头,仿佛有笑语声,听见人来,刹那间悄然而止,分明是活泼泼另一个世界。柯海等不及完工的一日,邀来学中友好游园。他的同伴多出身富庶人家,天智也都聪慧,不比那些老童生,死死地啃书,过着枯索的人生。他们可不同,除读书外,还有许多余裕,难免会有点荒唐,却是有趣的。他们随柯海冶游一番,到底挑剔不出什么来,只道出一件略微的可惜,就是池中无莲。此时已过了栽莲的季节,别人家的莲花正盛开着,急什么呢?明年这时候,也是一样的繁花似锦。可是柯海却等不得,当下许诺,明日再来便是一池莲花。人们怎么相信?越不相信,柯海越坚持第二日的约请,同伴们也不让了,问是否当真?柯海道:一诺千金。于是,定好时辰,离此刻正好一个昼夜。少年人的热情是可怕的,一步逼一步,简直像火并一样,完全不顾及现实,只是一股脑地上。夸下这么大的海口,柯海怎么办?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章师傅有办法啊!

章师傅已经成了柯海的老师,玩意儿的老师。木头疙瘩都能雕出花来,还有什么不能的呢?章师傅听了柯海的请求,沉吟着,有一时不说话。柯海不以为章师傅在作难,一点不着急,踏实等着。果然,章师傅说话了,章师傅说:惟有一个办法,募集。募集?柯海不明白。章师傅再说:让家中大小仆佣一并出发,分头向东西南北方圆数里人家征买,不计银子,连泥带水盛在木盆里,端回来,放在水中,浮舟一般,铺排开来。这一日连一夜,车载人拉,不晓得忙到几更。柯海万事不管,只管次日一早,带昨日那一拨人进园子,连他自己都惊呆了。天香园“一夜莲花”的奇事不胫而走,满城尽传,有道是人间仙境,也有道是申家子弟会胡闹。他母亲专去找章师傅说话,让他别一味顺着孩子,纵得没分寸,老爷回家要怪罪。章师傅只是笑,笑过之后,说出一句:该给爷娶媳妇了。

早两年,申明世在家的时候,就给柯海说定一门亲,七宝徐家的女儿。徐家本是北方陇西人,祖上在宋时有封地,随康王南渡,在南宋做官,屡次兵乱中,子孙逐渐前往苏松一带,终于定居七宝,修了宗祠,生活起居,已与本地人无异。近几代就与申家有往来,或在同一个学校,或赴同一场县试,甚而榜上齐名。申家没什么渊源,所以对世家特别起敬意。虽然徐家的来历早已随宋室湮灭而消迹,宗祠也并不阔大轩朗,日子多少还有些拮据,可代代相继,却没有中断,回溯过去,都有踪可循,是正统人家。徐家女儿比柯海年少一岁,在家读了些书,这一点也叫申家喜欢。读过书,又有身世,可不就是知书达礼?柯海自己倒无所谓这些,对娶亲也没有特别的关心,他自小就知道要娶亲,之后也许还会纳妾,然后有一群儿女,接下来就轮到替儿女论嫁娶了。所以女人于他,就代表着一种赖不脱的人生,并无多大兴味。章师傅向母亲提建议,柯海难免有怨言,觉得多管闲事了。章师傅说:怪我吗?怪你闹得凶了!柯海说:难道娶了媳妇就不能闹了?章师傅说:不是不能闹,是不想闹!柯海问:为什么?章师傅说:还不是有大乐子了!柯海再问:什么大乐子?章师傅不肯说了。柯海就追着问,章师傅则快快地逃。读书人到底追不上做活人的腿脚,不过章师傅的村话倒勾起了一点憧憬。这是对娶亲,至于要娶的那个人,徐家的女儿,终是遥远而且模糊的,还不如章师傅的那个乡下丫头荞麦来得生动活泼。

手艺人家规矩轻,那丫头有时跟章师傅进园子玩,人们随章师傅叫她乳名:荞麦。荞麦,过来这边,荞麦,过去那边。她便夹紧了怀里的婴儿,一溜烟地过去和过来,看不出来,她已经做了母亲。叫她最多的是妹妹,小荞麦好几岁,因没人做伴,就缠上了荞麦。有时柯海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丫头在园子里,头抵头蹲着,用水和了泥,捏成小饺子,排在枇杷树叶上。婴儿呢,就躺在树底下,身上盖的是芭蕉叶。柯海不由驻足看着,人影子遮了她们。抬头看看是谁,又低下去忙自己的,神情很严肃。那庶出的妹妹,平日里吃母亲和姨娘的教训,小小年纪总是苦着一张脸,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几乎和荞麦差不多,此时也变得有趣了。柯海走开去,等他走回来时,婴儿已经睡醒,竖在两个大人中间,面前摆着一枇杷叶泥饺子,一枇杷叶泥包子,还有一条泥捏的鱼,很隆重地搁在一爿瓦上。三个人正襟危坐,并不说话,坐大席的样子。柯海几乎要笑出声来,心想:这会不会就是章师傅说的“大乐子”呢?紧接又想:徐家那女儿,不知是什么样子的?想到此,脸上的笑收起来,换上羞涩的表情,心里渐起一种宁馨,真有些像要娶亲的人了。

申明世回来的日子近了,家里忙着收拾屋子,要把回家省亲人的屋子收拾出来,又要把新人的屋子收拾出来。

申家的宅子在万竹村和天香园的南边,之间隔一条方浜,临北门,门前有一具小码头,供乡下送粮送柴的船停泊。门有四扇,硬木的龙骨,分上下两部,上部为竹签,一律削成筷子粗细,排紧插齐;腰间横一条实木板,板上刻团花和蔓草,漆大红与大绿,墨色描线;下半部是细篾编成席簟,纵横数排锡钉,布满天星。风火墙高足有丈八,刷得雪白,墙头顶灰瓦檐。沿风火墙向东,再南转,墙上开一道单扇小门,漆成黑,才是平日里进出用的。从这侧门进宅邸,横穿过几重庭院,几处厅堂,再有几层过廊,几条甬道,都是在宅子的腹背之地。忽然脚下传来汩汩水声,就看见有一条细流在两面山墙之间穿行而来,廊道下豁开一面围栏,下去几级台阶,原是一个极小的码头,可进手划舢板,直接将肉菜酒酱送至厨房。厨房分几进,一进是磨盘,日夜轰隆作响,磨麦磨豆;二进是汤灶,一列半人高的炖罐,不熄火地煨着各味高汤;再一进里,几条长案上置满了菜式……

儒世与明世各占宅子一半,儒世在东,明世在西,老太太居中——前堂,中庭,正院。儒世的一半都是平房院落,明世的一半则在后堂加添了楼层,楼以楠木建设,地坪铺青色釉面砖。儒世谴责兄弟太奢华,弄不好要惹是非,朝中已经对江南富豪风气有成见。明世说,朝廷的开销还不都仗了苏松地区的赋税,并没有偷漏的。如此,明世的房间与书斋就都做在了楠木楼上。书斋关了三年,这时要打开扫尘,房间也空了三年,大太太不愿住,嫌上下楼不方便,二姨娘是不敢住。现在,小桃随明世回来,大太太很慷慨地说:小孩子家喜欢新鲜,腿脚又利索,让她住,也好照料爷们。于是,房间也启开,结幔挂帐。底下人嘴碎,说小桃是“一步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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