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永在故乡(5)

 

爸爸,不管怎么说你给家庭带来了不幸,可是现在每每记者们、朋友和文学爱好者们问起我喜爱的格言时,我竟总也忘不了这一句:“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学。”在您办的“不幸”这所大学里三十多年,我学会了吃苦,学会了顽强,学会了坚忍不拔,学会了奋斗,学会了独立自主,尤其你用连绵不断的磨难使我养成了什么环境都能生存的能屈能伸的性格。还有不幸的学校里使我饱尝缺少爱的滋味,所以我又学会了同情人,爱人,平等待人,还懂得了“有爱才能有才华”这句格言。从打考入高中住宿读书开始,我就养成了不依赖父母的习惯,凡事自己做主,完全靠自己的努力达到目的,有了困难或犹豫不决之事找自己的朋友。文化大革命中我和几位同学相约去徒步长征串联。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外面到处兵荒马乱,我们几个中学生要走着去长征,我跟你连招呼都没打自己就决定了,从学校出发走几十里路过咱家时你才知道。那时你还没患精神分裂症,你仅仅感到很意外竟没阻止也没批评,还亲自动手为我们长征队全体同学做了顿饭送行。爸爸,那次我真感激你。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孩子我能在严冬里自己背着行李和炊具苦不堪言地一天又一天行走几千里,没有你的磨难培养的吃苦能力是不可能的。那次我多少对你有了点感情,长征途中还时常想到你,想到出生十八年来你跟我说过的有数几句话中我并没接受的一句。那是长征串联前不久一次回家你对我说的。你说:“眼看快填大学报考志愿了,你千万不能报文科,考理工科吧,将来当个技术员、工程师什么的最好!”你自己是教文科的,却叫我学理科,我当时不理解为什么,不过我在内心已经坚决否定了你的意见,到时我一定偷偷报文科。想起来,这决心和后来的走上文学道路仍然与你有不可分割的原因。是你对家人毫无感情却每夜躺在油灯下看的一本又一本小说引诱了我。你不爱妈妈,不爱我们却半宿半宿和那厚厚的小说说话。我也偷偷看那小说,看不着你的,我就自己去借。你自己私有那些书我也都偷偷地翻过。没有你让我们读书,没有你的书里出现过萧红这个名字,我怎么会早早就知道咱家西边不远的呼兰出过一个了不起的女作家呀。青少年的心田不管怎么贫瘠都是一片土壤,播下什么种子就会长出什么秧苗。你读的小说和萧红的名字都是当时无意掉在我心田的文学种子吧。爸爸,真好相反,“长征”路上想着你反对我考文科的话我反而更想考文科了。当然,后来什么科的学校都不招生了,我便投笔从戎。爸爸,一说起投笔从戎我心里有点内疚,似乎对不起你。我说了,由于你,我早就养成了独立自主的习惯,天大的事我自作主张,不与你商量,因为你很少有什么事跟家人商量,更没有同家人说过心事。我自己在学校报了名,满腔热情等穿了军装去干革命,没想到晴天霹雳响,政审不合格。我这才知道你是“中右”,你有历史问题( 说是你在日本投降后跑到国统区长春那一个月考入了国民党的士官学校还可能参加了三青团或国民党 )。这在文化革命当中,对于我这样无知、幼稚、热心革命的中学生是无法形容的沉重打击。我在父子感情上恨你却从来想到你会有什么政治问题,以至我连参加革命队伍的资格也没有了。我简直变了一个人,觉得天地翻了个个,太阳是黑的了,天昏地暗,原来我连参军的资格都没有哇!我在学校住宿,整天躺在床上解不开你这个可怕的谜。在感情上我可以说你不好,在政治上,无论如何我也看不出你是敌人,你给我们讲共产党伟大,讲社会主义救中国,讲人民公社好,讲要一心为集体……你工作埋头苦干,当过模范教师,怎么会是敌人呢?这个谜太大,我想不清楚,我又不甘心被排除革命队伍之外,我哭着找接兵部队首长,讲重在本人表现的道理。我的眼泪我的血书打动了首长,同意接收我入伍,但明确指出得同父亲在政治上划清界限。我不懂得怎样才能划清界限,我表示听党的话,我得到了入伍通知书。临出发我才回到离学校三十里路的家,说了我当兵要走的事,其中那曲折的经过我只字没提,爸爸你当然就无从知道。当时妈妈已患了精神病,对我离家当兵漠不关心,你只是肺病手术在家休息,精神还是好好的。对于我去参军,你如同我去长征一样,没有表示惊讶,没有表示责怪,也没表示赞扬,只嘱咐一句话:“当兵也别忘带几本书去,抽空学习,回来也许还有机会考大学。”你的话是语重心长的,我知道是为我好,而且以前你从没这样有感情地对我说过话。越是如此,我心里越矛盾重重,五味翻滚,一句同你划清界限的话也说不出口。我鼓了半天勇气想跟你说句严肃的话,可出口又变得富有了父子之情。我说:“爸,我不能帮家里干活了,好在少了一个吃闲饭的。我当兵一走,咱家就是军属了,你是国家干部,有什么问题千万别隐瞒。”你说你的那点问题已向党多次交代过了,什么组织也没参加。我管不了许多了,耳边响着首长划清界限的话只身离家去县城集合。在全县的欢送大会上,我代表全体新兵讲话,咱们家里没一个人听得见,也没一个亲人像别家那样哭哭啼啼难舍难分去送我。汽车拉着我们上路了,欢送的人如河如海,有的哭着喊别想家,有的跑着追车扔东西,牵肠挂肚,催人泪下。相比之下我心里涌起一股浓烈的苦味。我多么盼望能看见人群里出现妈妈或是弟弟妹妹的面影啊,即使不是面带泪水跑着追车,哪怕笑着也能安慰我的感情平衡些。我努力高兴些使劲朝同学和老师们摇手,使劲摇,谁知道我是想通过用力摇手把浓重的酸苦二字甩掉哇。汽车缓缓驶出古老的城门了,城楼飞檐上风铃轻轻抛下一串低回留恋的道别声,送行的人们被城墙划开了界限。这时城门外路边忽然有人喊我的小名,我一看是你,爸爸,你独自一人站在城门外的雪地里,随着喊声你向我挥动胳膊,一团东西朝我飞来,“拿 —— 着 ——”东西落到别人手里,传给我看清是一双毛袜子一双毛手套还裹着十元钱时,我再回头向风雪弥漫的城门看你时,眼中薄薄的泪水和风雪已使我看不清了,我忽然站起来哽咽着嗓子朝城门喊了一声爸 ——  爸 —— 我就这样告别了你。到部队一直没给你写信,信都是写给妈妈弟弟妹妹们的。我不是因为你从没给我写过信,而是我记着首长“要划清界限”的话。一年后家里来信,说你疯了,我也没能回去看你。爸爸,那几年人们真是统统疯了,人人都在狂热地干着疯事傻事。为了忘掉家中的事,我拼命工作,训练、劳动之余读书、写稿,搞各种活动常常深夜不睡,累得连梦都没精力做,有天你忽然来部队看我。弟弟妹妹们都小,是我二表哥陪你去的。远在他乡见到亲人应该是怎样的欢喜呀,可我不知该怎样对待你。指导员和蔼的话至今让我感动得不能忘掉。“划清界限是指政治思想上,你父亲有病,老远来看你,你陪他玩两天吧!”指导员的话暖得我眼湿了,我陪你在营房周围的山上转了不到一天就让你走。没什么可玩的不说,首长的话在耳边响着,陪你玩长了怎么能算划清界限呢。爸爸,让你走的话我说不出口,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正常人,一旦受了刺激发作起来怎么办。我说我要外出执行任务,并让班长配合我去说。你信了,答应当天晚上走。我又假装在你走之前离开连队,我背着挎包走出营房,茫无目的往前走,只是骗你相信我是外出走了。你又扔给我二十元钱,叫我买东西吃,还一直站在营房外边的山脚下看我沿着稻田埂小路往西走。夕阳血红血红正要落下去,我脚下的田埂路是那么难走。我不时掉进水里。水里有二寸长的鱼儿游来游去,我也不敢细看那鱼儿。稻田里的鱼游得多不自由。夕阳已有半边落下地平线,我想爸爸该回营房了,因为你要乘晚饭后的火车走。我把脸从夕阳那边扭过来一看,爸爸你咋还站在那儿不走哇,双手抄在一起,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紫红的望儿石立在营房门口,二表哥也还在你身旁站着。我的心像突然被刺破了,泪囊也像突然被刺破,泪水奔涌而出。我喊了一声爸爸,可嗓子胀疼得只传出一点点声音,爸爸你不可能听见。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激使我想奔向你,我要把你送上车。刚跑一步便滑倒在稻田里,鱼儿在我身边乱蹦,我几乎全身湿透,脸上也是泥水,等我从泥水里爬出来,一阵阵冷战把我刚才还不可遏制的冲动抖掉了。我冷静下来。把爸爸刺激犯病怎么办?爸爸不走怎么办?我又慢慢转回身,沿着窄窄的稻田埂一步一步朝落尽了的夕阳走,身上的泥水滴滴答答和我的眼泪一块儿掉……

爸爸,你只来部队看过我一次,那一次便成了我们父子关系的里程碑,立在分水岭上的里程碑。那以前我恨你,似乎同你毫无感情。我长大了,成了公民,当了军人,你对我有感情,我们却又开始划清界限。那时我真盼望你能像从前那样无情,我能像从前那样恨你,那我们的划清界限也就不会使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矛盾和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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