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永在故乡(4)

 

因为要把你和妈妈合葬在一起,你的墓穴便挖在了接近山头的山腰上妈妈的坟穴边。坟穴在高处,汽车上不去。人们跳下车来,推拥着、牵引着、呼喊着那马车,驭手嗷嗷地挥着长鞭,驷马欢蹄,众人急跑,雪滑坡大,马失前蹄旋又蹿起,人跌倒了马上又爬起来,往山上的墓穴奔,活像一个加强连用拐子马在强攻几近山头的碉堡。真是艰难而危险极了。坟穴在陡坡上马车也接近不得,乡亲们使用绳索木杠将你的棺材连抬带拖弄到了穴沿上。抬的人们已经腿肚乱颤了,有个嫩点的小伙子竟然直叫“不行了,不行了”,主持的人仍镇静地指挥大家坚持一会儿,叫过打灵幡的树生弟弟在坟穴上口跪下磕头。爸爸,树生是背朝山头跪在斜坡上的。脸朝下坡磕头时差一点没栽进穴坑里。然后你的棺材才艰难地落进穴坑。妈妈的坟被挖掉了一半,露出条条朽烂的木片,正好和你的大花棺材挨在一起了。主持人又做了些象征你和妈妈团聚以后吉祥的民俗,说了些我也没听清的这类话,然后开始填土。第一锹土是由我先填的,爸爸,就像某项重大工程破土动工时奠基的第一锹土由最高领导人先填一样。我端那锨土一扔下去,无数把铁锨便飞动起来,二三十人刨了一天才刨出的土转眼飞向你,飞向妈妈,旋即叠起一座高大的新坟。劳累过后的人们带着仿佛你和妈妈已经有了新屋,已经团聚,从此幸福美满安居乐业似的心情离去了,我却在爸爸妈妈合二而一的新坟前伫立良久。

爸爸,你和妈妈恩爱过,团聚过,幸福过吗?无论怎样努力搜寻记忆仓库的每个角落,我也找不出一件这样的事儿来,相反,你们那些无休止的吵骂、憋气,不是故意而是天生就无法一致的别扭而导致双双精神分裂。爸爸,我几乎没有你在妈妈面前笑过的印象,如果算有一次的话,我记得那是我的姨来咱家找你补课。她好像是在六年级,不知那时候的学校怎么回事,我记得姨六年级好像就有十六七岁。那时候咱们家乡,六年书大概就是妇女中的最高文化水平了。我姨有六年文化水平并且在我印象里她很俊。那次可能是星期天你休息,给我姨补完课咱家又包饺子。记得你、我妈、我姨都有笑容,并且都有笑声,我当然高兴得过年似的,一会儿扳姨的脖子一会儿搂妈妈的腰,所以连那天饺子的馅儿我都记住了,韭菜馅儿的,窗台上还有一盆月季花。爸爸,我至今弄不明白你在妈妈面前为什么总没笑脸却只有那次笑了。天长日久从妈妈嘴里片片断断地知道了一些你的经历。妈说你虽然念大书没干过地里活儿,但念书时也挺苦,吃的穿的也很不像样子。能在国高念书的绝大多数是地主富农和官绅们的子弟,爷爷奶奶是靠十二分的省吃俭用供了你念书的。日本人办的学校,军事化要求,可严酷了。冬天叫你们去野外大雪里围猎兔子,你没有好鞋穿脚冻化了脓。不管怎么苦,读了书就开始与父母有隔膜,读得越多隔膜越大越互相不好理解。也不知你在外边有没有心上人,也不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爷爷奶奶在家给你包办了妈妈这门亲事。妈妈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妈妈,你很少回家来看看妈妈,妈妈在家等着你毕业好结婚。刚要毕业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学校一时乱作一团没人管理,你拿了两箱子学校没人管的书回家,匆匆把书埋在园中也没和妈妈结婚就与一帮同学跑到当时的敌占区也就是“国统区”长春,你说当时的目的是继续上学。

待了一个月没上成又回到家乡,爷爷奶奶忙着硬把你的婚事办了。婚后你脾气变得坏了,我妈妈一个字不识,你和她没话说,常常跑到赌场去耍钱。那一段时间你还没参加工作,年轻轻有的是精力没处用,有的是想法没人说,赌场便成了你的发泄所。妈妈不敢去叫你让奶奶去叫,你不敢违抗我奶奶的意志,离开了赌场却把一厚沓钱撕得粉碎粉碎,以至妈妈和奶奶共同往起粘都没法子。你肯定是不喜欢妈妈,不然为啥总是没有笑容总是脾气暴躁哇。后来家乡办学校,你就从事起教育工作,先是在小学后来又到中学。学校的老师有男有女,有说有笑,妈妈多羡慕,妈妈多难过,怎么在学校高高兴兴的一来家就没好脸子,是因为自己不识字吧?妈妈就开始买看图识字书,妈妈就开始带着我和妹妹去上夜校。妈妈有了两个孩子,妈妈还有许多家务活儿,生活也不富裕,妈妈又得做家务以外的不少劳动如侍弄菜园,拣柴等等,所以妈妈就没法坚持识字了,因而最终,还是个睁眼瞎,还是没法和你知道的一样多,还是和你没共同语言,还是没法使你脸上有笑容。天长日久妈妈就开始恨你,嫌你,不关心你。你便更加脸色不好,更加暴躁,为一点小事就大发脾气,你不愿见她,她不想看你,盼你到学校去值宿,盼你外出开会,我们当然是感情用事站在妈妈一边。我们和妈妈不能从你那儿得到爱,你也无法从家里得到温暖。你喝酒,你抽烟,你欠债,你穿破衣烂衫,你和妈妈就越加无法和睦。你气她,她气你,气是有毒的,天天在伤害着你们的五脏六腑和心灵,你们便日渐多病,日见苍老,每个人都比实际年龄老上二十岁,三十多岁都银丝缕缕啦。你们用一支支恨的刀、气的箭在互相射杀,伤得好惨。你们惨伤后不能相互照顾,祸水便流向了儿女。我们在感情上都站在妈妈一边,行动上又不能不把大部分精力和时间消耗在你身上。你经常犯病,一犯病我们就得像对付既敏锐得惊人又勇敢得惊人的敌人那样同你斗智斗勇。你智勇双全,奈何不得你时就得借用外界力量镇压你。妈妈坐家看斗,只是含糊不清地叨叨些什么,脸上毫无喜怒之情。你们的婚姻生活恶劣到这种程度,怨你还是怨我妈,还是怨我爷爷奶奶,还是怨别的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知你俩生前在一起是那么不幸,是妈妈的早死才使你们得以分离和安宁,如今你死了又要给你们合坟,我恨不能就地将那合坟扒开分成两座。你们互相射杀了一生难道还要关进一个死牢里再互相射杀下一辈子吗?爸爸,你我都无能为力将这合坟分开了,既然分不开,你和我妈就和好吧,你们能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等我们也到那个世界时就不至于以往的伤疤再隐隐作痛了。爸爸,但愿你能这样吧,过几天我再为这合坟填土,填得严严实实的,一丝缝儿没有。

爸爸,三天后我又去给你和妈妈的坟填土了,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和你的孙儿还有晚辈亲友。亲友们预备了许多黄纸让我们带上为你烧掉。说是给你送钱。我的十一岁的儿子问为什么不拿上一沓十元的真钱给你烧哇,大人向他解释说真钱在地下不好用,只有把钱印砸在黄纸上才好用。我的儿子便伏在你生前住的床上,用铅笔和黄纸为你画了洗衣机、电冰箱、彩色电视、录音机,还有一部电话,我们家目前有的贵重东西他都画上了,只有那台钢琴没画上,他不爱学钢琴,学得太累,他不认为那是好东西。大人们为你烧纸时,他也跪在火堆旁,虔诚地将那张画纸烧给你了。盼你以后能用孙子送的录音机和电话把你和妈妈幸福生活的情况告诉我们吧。爸爸,尽管我是不主张土葬的,我还是和大家一块把你的坟填得高大庄严,上面盖满了花圈。当年妈妈的坟是孤零零的,如今已坟头一片了,但山坡上还秃秃的没有树。政府禁止土葬禁不住的同时,为什么不规定谁家土葬必须在坟边栽种几棵树呢,那样的话,这片布满坟头的山坡岂不是一片密密的树林了吗?爸爸,我会嘱咐弟弟妹妹们在你坟边种上一圈树的。我想你一定会同意在这儿栽树的。你不应该忘记了自然灾害那年挨饿,咱家在山上开了几片荒地种高粱。为了往山上送粪,往回拉粮拉柴,你自己装了一辆胶轮手推车,什么都齐了,只缺一根轴木,你想了好几天办法也没想出来,最后你无可奈何说,犯一次错误吧!你带我上山砍了一棵碗口粗的榆树。车轴是装上了,可你不安得几个夜晚睡不好觉。尽管乡亲们装手推车的轴木都是从山上偷砍的,你却感叹说自己是国家干部,人民教师怎么能偷砍国家的树哇。那是你一生唯一一次占了点国家便宜。我们做儿女的为你坟上栽些树来加倍偿还这笔债吧。我要离开故乡返回部队了,大弟弟小森把乡亲们送的葬礼单子给我看,葬礼钱去了安葬所用的一切花费还剩两三千元,加上爸爸剩下的几百元存折,弟弟们让我主持处理完再走。我按各家情况做了处理。弟弟妹妹们非要把那几百元存折归我,一是这笔钱是在我这边储蓄所存的,二是我为爸爸操了许多心,不要不行,非要不可。那七八张存折是七八年前存的,已变了颜色。夹存折的小本子记载着他每天收支数目和怎样为攒这几百元所订的劳动计划,其中有几首他写的诗。我从来不知他还写诗:为着五百节衣食,/糠菜充腹香烟忌/孤静勤劳真情趣,/胜似古刹一僧侣。/公元八七春风日,/病体复康归故里。/严控零嘴缩用菜,少抽烟,/穿破烂,/为儿女。

爸爸,今年正是你诗中说要归故里的日子,不想却归天了,看着你的存折和诗,我心又酸涩地激动起来,爸爸,我恨你也好,爱你也好,还在母腹中时就注定了我们的这种关系,“没有你哪有我”,我的血质,我的性格,我的事业。

爸爸,你的粗暴严厉我决不会去赞美,但我做事严肃认真的态度绝对和你的影响有关。小时候,每当你从学校回家拿起我的作业本一翻,我就紧张得不行,想自己是否有些微马虎的地方。还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有次我作业写得不整洁,你看了看叫我重写,写完还是不十分整洁,你不容分说飞起一掌,啪地将我手中铅笔横着打到窗外,击中了十几米外的一根黄瓜,那根刺穿了黄瓜的铅笔一直刺激着我一生不敢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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