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彦雪

 

一提巴彦,我总会下意识想到从巴彦去哈尔滨必须经过的呼兰。巴彦、呼兰、哈尔滨都是由满语音译简缩而来。呼兰现属哈尔滨市一个区,巴彦是哈尔滨的郊区县。开句玩笑,哈尔滨,地球人都知道。呼兰呢,文学圈里差不多也都知道,那是现代文学史上优秀女作家萧红的故乡,是她深受鲁迅先生和茅盾先生推崇的小说名著《 呼兰河传 》提高知名度的。而巴彦,则在我心中知名度最高,虽然黑龙江省以外少有人知道,这就如没谁知道已故多年的刘李氏是谁,但她却在我心中知名度永远最高一样,因她是我母亲。我心中知名度最高的巴彦,是我故乡,满语富庶的意思。

如果用时下只以钱多少论穷富的话,巴彦算不上富庶了,因为她虽黑土流油,盛产质量和产量都非常好但不值大钱只能添肚子的大豆高粱及瓜果蔬菜等等,再就是漫长冬天漫野的大雪。GDP 不行,富庶个球?

就为这富庶个球,我决计回巴彦一趟。我十九岁离开巴彦,至今已四十年,其间只回去四次。去年,新中国建立六十周年的时候,故乡为了引资谋富,专门成立了巴彦乡友联谊会,在我工作地辽宁,也成立了辽沈分会。都说树挪死人挪活,为了活得更好,不少人挪离了故乡。但人是有感情的树,不管挪到哪里活得如何,感情的根仍深扎在故土。乡友会里,只我是文人,无力为家乡立竿见影致富,便倡议设立了“巴彦文学之星奖”。这是故乡有史以来第一个正式的文学奖。古黑龙江省志有言:“江省文风,东荒为盛,巴彦尤著。”此说新中国建立以后也如此。我便想,祖先把巴彦看成富庶的地方落脚安家,看重的不就是肥得流油撒种便丰收的黑土地嘛。而所说黑土流油,那油不就是冬天漫野大雪化成的肥水吗?东北人还好说瑞雪兆丰年,这是老天爷和大地母亲告诉他们的真理,年年多雪就预示黑土地年年流油,因而年年丰收。巴彦在松花江边,到处是流油的可耕黑土地,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年年高产,绿色无污,就因了年年的瑞雪滋育。我又想,终会有那么一天的,粮食重于黄金,瑞雪贵于白银。民以食为天,这是我的信仰。我还信仰,文学就是精神的瑞雪,越来越重的物质富裕病,会越来越需要文学的精神雪疗。饱肚子的粮食,养脑子的精神粮食,不越来越贵就怪了,应该贵到比什么都贵才对。待到世界所有国家都只顾GDP,而把整个地球可耕地弄没了的时候,一粒粮食二两黄金怕都买不着了。以这眼光看,年年撒种就能丰收的巴彦,该算富庶地方的,何况她还文风尤著,盛产精神粮食呢!所以,我和几位乡友相约元宵节前回故乡一趟,专为我们发起设立的文学奖去颁奖。

说来太巧,十六七年没回故乡了,几经协商定下的日子,却突来一场暴雪。因为雪太大,高科技的D 车组都不灵了,后半夜我们才在松花江边的哈尔滨下了火车。元宵节前五颜六色的灯光把茫茫白雪照耀成迷彩色,我们的眼睛则被彩雪撩拨成如炬明灯,不停地扫射路旁的迷彩雪。由于路况与以前回来那几次比,天壤之别的好,倒是汽车胜过了火车,我们很快过了松花江,跨上呼兰河大桥。在清朝,呼兰和巴彦同属一个县,后来才一分为二的。我这个巴彦人对呼兰感情也不浅,一因呼、巴曾同为一县,二因萧红。萧红若在,肯定会怀疑是不是她客居过的香港浅水湾或日本的一座什么桥吧?那么雄伟!呼兰河上的大雪,却让我想到萧红在《 呼兰河传 》里描写的夏夜无数河灯。没有萧红撒下密实的文学种子,呼兰的河灯怎么会在雪夜成群结队流过我心头呢!二十年前,回故乡的路又窄又颠,也没挡住我拐往萧红故居的脚步。我特意把自己一本拙作集放在萧红纪念馆,因书的自序里诉说了对萧红的虔敬。这次太匆忙,只好于夜色中远望了几眼已成旅游名胜的萧红纪念馆。

车飞快越过呼兰和巴彦界河上的少陵河桥。记得还是初中生时,我在河边打柴歇凉,听当教师的父亲说起《 呼兰河传 》,于是萧红这颗饱满的文学种子才落入我心田的。那年秋天,我用废了的作业本背面写了一首几十行的诗 ——《 少陵河之歌 》。文学种子神速膨胀出的野心让我把“传”字变成了“歌”字,那时以为歌字更重要。一个女作家能为她家乡的河写传,我个男子汉就该为自己家乡的河写歌。可是羞愧死了,对于故乡,我只写下三篇正经的文学作品,总共才五万多字:《 父亲祭 》、《 献给母亲的花 》和《 拣庄稼 》。就是说,至今自己也没为家乡写出一篇具有歌传意义的作品来。

我惭愧着想在车通过我的出生地西集镇时多看上几眼,可宽阔的新路却把她甩在一边了,只让我看见了镇子里白雪映照的灿烂灯光。原来,大前年新修的国家级公路已把从前的弯路拉直。被新路抛到一边的镇子里,曾出过一群文艺人,其中两个著名诗人,一个著名演员,演员就是电视连续剧《 三国演义 》中演刘备那位,他的哥哥还是我的同学和我父亲的学生呢。当然,老百姓中,演刘备的这位在老家几乎家喻户晓,而那两位省内著名诗人,仅限于文学圈内著名而已。两位诗人,一位尚健在。当年我在县城读高中,曾给他们捎过往报社和杂志社投稿的信。每当在报纸和杂志上读到他们通过我手投递而发表的作品时,我心田便又播下一颗文学种子。那时,看得见的偶像只这两位其貌不扬但经常发表作品的诗人,还有县城一位教我们俄语其貌很洋的老师诗人。那时,粉丝一词只是家乡拌凉菜的高级材料,我们对偶像般的作家,只会尊为榜样,而绝不会称自己是他们的粉丝。

新修的路缩短了我家和县城的距离,不少事还没来得及忆想,眨眼间我们就到县城门楼下了。当年我在县城读高中,西城门外是一大片烂草塘和乱葬岗,现在却变成一个很大的公园。岳父一家及亲友早年都在这一带住平房,如今都已搬进城里的楼房大院。当年城门在我眼里简直高大如天安门,现在却只作为行人路口,因城门里外的马路比城楼宽了许多,车辆都绕城楼的环圈路走。我们的车却特意从城门通过,好让我回味当年投笔从戎乘大卡车离家远行的情景。那时,清朝修的四座城门只剩下西门这一座了,记得城门里不远就是郭沫若题写校牌子的巴彦县第一中学。我是住宿生,每次给我出生地那两位诗人代投的稿件都是从我们宿舍门口的邮筒寄出的。巴彦一中的文风也很盛,能在省内外文学杂志发表作品的师生有好几人。他们新发表作品的杂志一到,师生们总要传诵一阵子的。正对西城门那座很带文气的西牌楼仍在,却不依旧了,新的漆衣和满身的彩灯在迎元宵节。东西牌楼之间的主街道,大小车辆都已不允许通行,两座宣扬文德武功的古牌楼间,是现代的步行街了。街灯杆上挂着新的却都传统意味很浓的成串灯笼。来前我就从县文联和县作协寄我的《 巴彦文苑 》《 巴彦文学 》等刊物上读了许多文采飞扬的古体诗词和新诗等等,显示着巴彦自古文风尤著的传统。

因时间关系,虽然我们进城已是后半夜三点,司机还是满足我的心愿在夜色中把县城的主要街道转了一圈。街宽路阔,灯亮楼新,不要说四十年前离家那时的样子,连十六七年前回来那次的影子都不见了。尽管是冰封雪锁的后半夜,灯雪相映的巴彦城,却给归来的游子年轻许多许多的感觉。

下榻后我只迷糊两三个小时,就爬起来去看东牌楼和东城门。因建步行街,原来的路面大大拓宽,但眼下看去仍在路当央的古牌楼却是用现代技术整个平移了位置的。原来已拆除过的东城门和南城门是近些年按原样修复起来的,在我感觉,就像已故的先人又活了过来,穿着崭新的古式新衣为现代的子孙在守望田园。牌楼和四面城门上古朴的斗大题字,证明着“江省文风 —— 巴彦尤著”之说。四座纯古式的城墙都新新地披着厚雪立在厚雪中,让我想到不是城门而是程姓那个城门立雪的典故,说的是古代文人为了求学而久久在冷雪中等待程姓先生从酣睡中醒来赐教。我在巴彦一中读书时听说过县文化馆馆长的哥哥陈绍能把字典倒背如流的传说,意在宣扬他的学问和文化水平,而后来我竟有缘和那个文化馆馆长的弟弟陈屿先生在同一个单位当作家,他的长篇小说《 夜幕下的哈尔滨 》曾一度在东北乃至全国家喻户晓,让我非常引以为自豪。当我爬上城楼,满鞋灌雪站城头远眺时,似觉王书怀、陈玙等一群已故著名诗人、作家,甚至萧红也都一同回故乡来为巴彦文学之星们颁奖了。

颁奖大会前我同获奖的作者们见面座谈巴彦的文风今后怎样“尤著”的问题。让我十分惊讶,获奖者有三十多人,老中青三代济济一堂,大多是起早从各乡镇有的直接破雪从村路走来的,还有从南方和省会及其他各打工地城市赶回来的,甚至还有一个从国外打工地赶回来。颁奖会在县广播电视台演播厅举行。县委书记去中央党校学习马上要出发了,还抢出半小时赶到会场特为一等奖颁发证书才匆忙离去。他上午刚刚向全县经济发展先进单位颁过奖,他不能不向文学之星颁了奖就去北京,那样他会一直不安的。他知道,当年巴彦有位老县委书记曾在《 北方文学 》上发表过一首歌颂焦裕禄的长诗,在全省影响很大。县领导们对文学创作的态度,也在影响着巴彦尤著的文风。一次文学颁奖,安排成了一次盛况空前的文艺演出,新诗朗诵,古体诗词和赋则配了舞蹈吟咏。故乡巴彦的文风真个好盛!

会后我顺路回出生地西集镇为长眠故乡的父母上坟。镇领导说西集评上全国乡镇之星,和全国新农村建设先进乡镇了。还说,现在雪太大,上山的路深埋在雪下,但元宵节到了,家家户户都要上山为故去的亲人送灯,所以特开出了一条深壕沟似的雪路。父亲的坟在大雪埋住的山上,记得当年坟碑是木板作的,现在换成黑色大理石的,大半截埋在雪下面。趟着没膝的雪一步步跋涉到坟前。双脚埋在雪里,双膝跪在雪里,双手插在雪里,最后额头也磕进雪里后,才为父母烧纸钱。不知那些纸钱是妹妹从哪里买的,有传统的大张黄表纸式的,有与人民币酷似的百元面额式的,尤其令我惊讶的是,还有大面额美元式的。烧这些冥钱时妹妹不住地叨念,我大哥给你送钱来了,中国钱外国钱都有,到哪都能花,你愿意上哪就上哪,愿意买啥就买啥 —— 我一点儿不信父母能收到这些钱并且会出国去花,但不得不感叹,中国特色的改革开放真是深入到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了。我觉得父母会更想看我写给他们的文章,就像当年最盼收到我寄给他们的信一样,而不是这些假钱。于是我将事先从自己一本散文集撕下的《 父亲祭 》和《 献给母亲的花 》悄悄夹进冥钱里一同烧了。铁锨挖出的雪坑里,纸钱化成的灰填了半坑,这是多少钱啊!我不由想到父亲在沈阳和我同住那几年,为了给当时还没成家的老三多攒几个结婚盖房钱,他不顾我的极力反对,天天在垃圾箱里拾荒。那时父亲再有想象力,也没法想到自己会有美元的。父母坟地周围的山谷间添了几栋别墅式民房,山脚的村子,红墙绿顶鲜亮耀眼的房子多多了。而远处的一座庙没了,一座道观也没了,却在更远的另一山脚下建起一座很大的灵隐寺。不管这寺是否有灵,壮观地建在那里增加了故乡的人脉气息已是事实,那么就愿这新建的灵隐寺之灵,保佑父母在故乡安息,保佑故乡年年瑞雪兆丰年,保佑故乡的文风更著。待我白发如雪时再回巴彦看雪,净化心灵的同时,再以自己的作品当纸钱为父母上坟,并见证巴彦日盛的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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