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焦虑症吗?在现实中她不断地去看医生,眼睛对空气过敏、皮肤对阳光过敏、鼻子对花粉过敏、身体对药物过敏,而她自五岁起就习惯并想象病痛的存在。自怜自爱总还是淤伤、割伤、烫伤、抓伤不断,只要睡前吞下五种以上的药丸,她明天就会比较健康。如果伤离开了她的身体,她会因失去痛觉而失去知觉,她得再去找一个新伤以证明自己还活着。因为她有太多的遗传病、传染病、并发症和疑心病,她无法向同一个人倾诉,于是清晨便向A谈起了她的胃病。A说:“我母亲每天泡麦片粥,治好了我的溃疡,你可以试试。”她和C的脊椎异父异母却同病相怜,共用一张调脊卡可以打九折,比较穷的时候则将每周一次改成两周去一次,不景气的时候脊椎歪一点也没关系。B对她一换季就过敏的皮肤特别同情,只要一起疹,他一定记得帮她按时无误地上药,照顾她的脆弱,比闹钟还准确。D的财富和家庭医生供应她尽情尽兴地看病,E则是二十四小时假日无休地陪诊。但她不得不怀疑:为何A在得知她的胃穿孔后更密集地带她吃台塑牛排,唯一的可能是要她不着痕迹地慢性死亡以侵占她的房子;难怪B每天一通电话的问候目的是要她为他滞销的建筑作品提诗;C的温柔只为了掩盖他平凡的长相,他极有可能因嫉妒而在床上杀死她;D的财富是包养她的有力证据,向别人炫耀他的众多情妇中还包括了一位服装设计师;E开始每天写日记并搜留证据,将来才可以出版她丰富的私生活以图利。
这算是被迫害妄想症吗?于是她开始拒绝和A出去用餐、不与B书信往来、和C暂不见面、与D各付各的、和E协议分居。一夕之间她失去了五个爱人,于是她付费求助于心理医生。后来听说这个心理医生恰好是D的高中同学,也是B的室友,她决定回头找A。A说她和B、C、D以及E都是她的幻象,都是她对A欲求不满的转移。为了协助她打破这些自虐虐人的幻影,A向她求婚。但她实在舍不得B如此逼真精彩的童年与性史(目前只听到一半),怀念起C的痴情,抛不下与D一起的美食、饭店及旅行,还有她留恋和E共购的上面刻满大藏经的梨花木床。她离不开混乱纠结的现状,所以她只好逃婚。
这算是自闭症吗?她只相信自己,所以她无法在与人共处的时候放松自己,以致延迟高潮。她从小喜欢封闭自己,在壁橱、在厕所、在纸箱,或是车的后备厢。黑黑的、无声的、伸手看不见五指以为自己身首异处,无边的空间占领了她所有的感觉。关了多久?快要窒息的那一刹那,推开门让身体顿时见光吸氧,像是刚出子宫般的畅快。有一次和A在忠孝东路巷中一家小旅馆,没有窗,门一关就与世隔绝,他们在无天无日无法可管的边缘,暗黑之中可以听见自己的回音,她找到自出生以来的安全感。和B则是在飞机上的洗手间,他们在欧陆上空一万多米的地方坦诚相见,建筑师一如微动的几何线条般在乱流中操练裸体:没有窗,有灯,有镜子,他们看得见但也只能看见彼此。他们像是被锁在铁盒里被惩罚的奸夫淫妇,盒里的空气用完就会死。因专情而长期心碎的C和她第一次共处的幽闭空间在暗房,药水增加了病的想象。巴特说,她已经到了矛盾至极限的年代,梦成了无人可医的绝症,为了偷欢,只好在黑暗中铤而走险。和D则是在车的后座,她要求关掉空调,以试炼他陪她死的勇气。在这个时刻活不活得下来都不再重要了,需求大过一切,如果这个封闭半透明逐渐失氧的空间能满足需要,就可以产生幸福的假象。与E则是在衣柜里,他们合法同居所以并没有在躲避什么,只是天亮得太早了,现实太刺眼,只好关在最小的空间继续妄想黑暗无限。
这算是强迫症吗?强迫A学习她的话语以进行诊断性的谈话;强迫B同她去看草间弥生的画展以加速人格分裂;强迫C走捷径升官赚大钱以达到过劳死的壮烈;强迫D不看股票一如无业游民般地吃饭喝茶逛街看报玩牌,以不负责任式的奢华陪她漫无目标地堕落生活;强迫高占有欲的E睁眼当闭眼般地给她完全的自由。五个人被有病的她扭曲之后,还各自被迫长出新器官来取悦她的新病痛、新需求和新欲望。所幸在决定与A、B、C、D、E往后相处的姿势姿态之前,就先讨论好分手的方式,以免以后还要一边认错一边远离。
建筑大师William说,人很难健康地留在生病的建筑里。她经朋友提醒才发现自己住在A中介的桃花格局、B设计的出轨空间、C装潢的不安氛围,房子里充满D付清贷款的恩情,并且由她与E长时间地共用所有的卫生设备。
分析良久,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病入膏肓,已经没有自体复原的能力,这房子成了六个人的精神病院,不会再有继续健康居住的可能。她无法收拾残局,她决定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