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板凳(1)

1

板凳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穷凶极恶,坏事做绝,所以老天爷才会惩罚自己,要在电闪雷鸣的深夜里出门给义父打酒。如果光是雷声也就罢了,还有比雷声更响的枪声,甚至子弹入肉的声音——这声音极有层次感,穿过衣料、皮肤、血肉、骨髓,最终演变成一声惨叫。

濒死的人才会发出那样的惨叫。尽管低沉、短促,却包含了世间一切恐惧与绝望。

板凳一向以自己的耳力为豪。他在杂耍班里长大,八岁开始参加各种演出,在台上担任重要角色。这角色的重要性,在于与观众同呼吸共命运,无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多少大闺女小媳妇为他芳心乱跳。这角色名为:活靶子。

身为一个活靶子,耳力自然惊人。飞刀和神鞭破空而来,虽然眼睛被布条绑住,他也能清晰地“看”见它们飞向自己,紧贴自己的皮肤,落到木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板凳现在只恨自己不是聋子。他即使用力闭上眼睛,那一声声惨叫也能穿透黑夜,穿透长满茧子的手指,在手指堵着的耳洞里通行无阻,最后带着恐惧与绝望钻入脑中。

他胆战心惊地躲在树后,突然碰到脚边的酒壶,忘了是打给义父的,提起来灌了一口。一团火在喉咙里烧起来了。

这世界怎么了?这条路不是大伙儿每天经过的么?为何人都横七竖八躺地上了?这“鼎香面馆”不该飘出热腾腾的,牛肉面的香味,让人忍不住深深呼吸么?为何自己用力屏气,还有火药和血腥味儿跑进鼻孔?

他又灌了一口,这回胆子大了些,趁着枪声略停,把头从藏身的大树背后探出去一点儿。

即使外面已经变成地狱,板凳也不会感到惊讶。可他万万没想到,看到的居然是——美女!黑衣、浓妆、长发散乱,礼帽落在一边。几个黑衣人护着她,个个模样狼狈。

这美女显然不是什么温柔淑女,她一脸凶相,闪亮的枪筒指着面馆的窗口,闪亮的皮靴踢了一脚旁边的尸体,抬高声音喊道:“谁往后退,他就是榜样!黄老板说了,谁放跑共党,吃不了兜着走!都他妈给我冲!”

板凳被她凌厉的眼神吓得一激灵,赶紧缩回树后,枪声又噼噼啪啪响了起来。美女的话显然起了作用,这一轮枪声格外密集,几颗子弹打上大树,许多树叶砸到板凳的脑袋上。

板凳的两条腿都在颤抖,靠着树干慢慢坐到地上,摸索着酒壶打算再灌上一口。谁知刚举到嘴边,便是一声近在咫尺的巨响!手掌瞬间疼得像要爆开,酒水流得浑身都是,那铁壶居然被流弹打了个洞!

板凳拼命将一声惨叫咽回肚中,扔了酒壶,抱着痛手滚倒在地,“我不是共党啊……干嘛打我啊……死了……死……了……”他闭上眼睛,半张着嘴,好像真的死了。

这时一辆单车从远方疾冲而来,从板凳身边掠过,叮叮咣咣地冲进枪弹中去了。死在地上的板凳听到这单车声,立刻就还了魂。

不需要凭借耳力就能听出,这是他最熟悉的单车声。

——二师兄!

2

唐雪梅深夜来到鼎香面馆,可不是为了尝一碗远近闻名的牛肉面,而是要接自己的宝贝女儿——红儿。

唐雪梅生着一张鹅蛋脸,容貌端庄,眉眼盈盈,尽是大家闺秀的气质。没人能猜到她是共产党员,还是上海总工会妇女部主任。尽管身居要职,但她年纪轻轻,刚刚结婚丈夫就牺牲了,自然生不出六岁的女儿。红儿的亲生父母是一对工人夫妇,在“五卅”运动中为掩护党员而牺牲,留下这个孤女。她的出生之日恰逢共产党诞生之时,所以取了“红儿”这个名字。唐雪梅收养了红儿,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

一年前的动乱中,唐雪梅和红儿失散了,到处都找不到孩子的踪影。当党组织告诉她找到了孩子,正派人送往鼎香面馆,她欣喜若狂,晚饭也顾不得吃就赶来了。她发誓要在工作之余,好好弥补一下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职!

她心中满是母女重逢的喜悦,谁知一踏进接头的面馆,身后就响起了枪声。那一瞬间,唐雪梅暗自责备自己的疏忽大意。

这也不能怪她。这一年里,尽管国民党内的派系之争成了人人皆知的事情,但在共产党的合作政策之下,工会对蒋介石总司令始终保持着尊敬。前些天,蒋介石还专程到上海给总工会和工人纠察队送来锦旗……谁能料到他会突然发动反革命政变呢?

来的是阿芳——上海青帮的小头目。江湖传言蒋介石曾是青帮弟子,不知有几分可信,但青帮在上海贩鸦片、开赌场、开妓院,受到国民党的庇护是明摆着的。此刻就是他们的用武之时。更何况抓了共产党员,还能获得丰厚的赏金呢。

于是,一场激烈的枪战开始了。

唐雪梅参加革命已有几年,对牺牲早有思想准备,但面馆的老板老季和伙计们战死在眼前,却令她无比悲愤。老季是交通员,伙计们也都是忠诚的党员,默默无名地从事地下工作,却因自己的疏忽而倒在这里,再也享受不到未来胜利的果实。

唐雪梅踩着同志们的鲜血,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她站在窗口,听着外面的动静,伺机瞄准射击。她每枪都放倒一个青帮流氓,还有一枪打中了阿芳的礼帽——这一枪在流氓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但他们暂时退缩之后,就再次发动了更疯狂的进攻。

唐雪梅的子弹不多了,而且筋疲力尽,几次都差点被乱枪击中。她恍惚地想,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幸亏红儿没有落入陷阱,只可惜没机会见她最后一面。

这时一辆自行车沿路驶来。这车来得好快,瞬间就到了窗外,流氓们纷纷叫喊起来,显然受到了攻击。会是谁呢?她忍不住侧着身子,从窗缝向外望了一眼,顿时又急又喜。

来的是李清风——她的未婚夫。李清风在齐家班学艺,武功高强,一手神鞭功夫出神入化。此时他一手把车,一手持枪,转眼撂倒了好几个流氓,趁乱冲进面馆里来。

“清风!”唐雪梅高兴地唤了一声。

“快撤!”李清风见唐雪梅毫发无伤,掩盖不住喜悦之情。他也不多话,一手拉起她往门外跑,一手开枪掩护。天上下起了雨,场面愈发混乱,两人在黑暗中跑出包围圈,把枪声、玻璃的碎裂声、阿芳的呼叫声统统甩在身后。

混乱中,两人都没有发现,街边的屋檐下蜷缩着一个男子,怀中还搂着个六岁的小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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