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死(9)

他们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再从鱼塘坝上返回,而是由周大妈颠着脚去邻村找来了一辆小三轮。这对年老的农民夫妇站在他们的小院门前朝李唐和高丽挥手,直到他们在村口一个拐弯什么也看不见了。寒露已过将有霜,天已经彻底黑了。乡村的夜晚更加的黑,但也显得清澈。秋夜风凉,寒冷的光线在他们来时的鱼塘之上荡漾,头顶的星空亲切而遥远。

李唐发现高丽哭了,他很懂地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只是轻轻摇晃着她。后来,高丽的一句话让他李唐也忍不住地流泪了。她说: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来这里啦!此情此景是多么忧伤,正是生离死别。确实,假以时日,李唐再次回乡时,当别人问起高丽,他可以托词二人已分手,这至多令周大妈她们表示一下程度有别的惋惜。而高丽,她没有义务再次充当李唐的女朋友来到这里,那是多余而危险的。是的,那些一面之缘的人,那些自此永诀的人,那些善良的人,光是这些修饰语就已足够叫人伤感,多年以后他们往往还会在我们记忆中美好而忧伤的部分美好和忧伤下去。

他们就这么互相拥抱和抚摸着路过了来路所经过的一切。晚班船上也不再像下午来时那样拥挤和热闹,廖廖几个乘客有规律地将自己分布在距离相等的位置。李唐和高丽在船头。这里离发动机巨大的轰鸣远点。轰鸣和眼前黑暗的江水以及对岸(城市)的灯火共同构成了他们交谈的背景。

李唐问,你明天就走了啊?注意,他是问,而不是说,虽然他知道她包里的火车票确实是这么写的。

嗯,高丽点头,然后笑了一笑。船舱里光线昏暗,灯在远处,投射到他们这边来的光微弱而稀薄,这使高丽的笑阴影浓重。

李唐不知道说什么,难过地握住她的手说,那就走吧。高丽又“嗯”了一下。其实——李唐偏过脑袋将脸彻底藏在光线的背面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非常高兴,但也非常难过,真是

奇怪,好像我能有多高兴就应该要有多难过似的。嗯,我知道,高丽把手插到他的腰际靠着他,说,我也是。

她的这一动作让李唐感到一阵幸福与悲伤互相撞击产生的晕眩。因为靠在船头,他就感觉自己像要掉下去那样,向黑暗的江底沉去。于是,他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轻呼,高丽——

高丽抬起头看着他,等待他说下去。但是,李唐没有勇气说下去。他想说的是,我喜欢你,这一次是千真万确,不仅喜欢,我甚至想跟你结婚。

高丽似乎看出了他欲言又止的内心活动,在他怀里拱了拱,过了会儿,突然仰脸一笑,问,你那小姑娘呢?

经这一问,李唐苦笑了起来。真是荒谬,自己居然这整整一天连想也没想到她。而在之前,包括昨天,在过去的两年里,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她。他无数次地告诫自己,我是多么爱她啊,从来没有过的爱,我甚至没有爱过一个女人,当然,也没爱过一个男人。高丽对我那么好,我又何尝有过如此强烈的爱?当然,我也不能、不敢爱高丽。她有了丈夫,我可不愿意破坏他人的家庭,我也不愿意娶一个有夫之妇(即便她离了婚)为妻。然而多么奇妙,就是今天,和两年多以前的高丽回了趟家乡,见到了亲人……如此等等,李唐居然把那个小姑娘给忘了,而且对高丽产生了无与伦比的依恋和爱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高丽这一问真是及时而尖锐。李唐僵在了那里。然后是高丽告诉了他真实情况:哈,你已经不喜欢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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