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日子都会到头(13)

十二

老逼带我们去了镇上那个叫伊甸园的浴室洗澡。我坚持穿着内裤走了进去。在桑拿房里,我忍受不了那种高温,只待了两分钟就赶紧出来了。我看见赵小兵和我一样的反应,但他坚持着某种愉快和享受的表情,这使我十分痛苦。我感觉赵小兵已离我远去,他不再是我的兄弟。

我只在池中等他们从桑拿房里出来,我像在赵庄那个宽大的塘里那样四肢划动,偶尔也潜下去。后来,他们出来了,但老逼没让我们穿上衣服。我们穿着那种像日本人或韩国人的睡衣进了一个有空调的大厅。大厅里昏暗无比,但依稀可见几十张睡榻和一些女人。这些女人就是鸡。我们躺下不久,那些鸡就成群上来了。她们用手抚摸我们,操着外地口音说着一些我还不太能理解的话。我感觉到身边的王奎在颤抖,他已不再是一条腿的颤抖,而是全身颤抖,甚至嘴唇及嘴唇上方那层今年刚长出来的毛也跟着抖。当然,我可能也是那么抖的,否则我怎么知道王奎是那么抖的呢?张亮和赵小兵躺在距离我较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什么个情况。老逼这时候出现了,他跟一个男人说了几句,那男人于是跟抚摸我们的女人说了几句,然后我们就被她们拉了起来,朝大厅内侧的一些有帘子的暗室前进。我们就像瞎子一样被她们指引方向。我想到每年冬天都能在我的窗口看到那个瞎子,他是算命的,他确实是瞎子,在他的前面,总是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用一根两端叉开的竹竿牵着他走,他的手中还有一面小铜锣,很有规律地一路敲击着。有一次,他问我,赵庄该怎么走?我没有告诉他,我说,你不是会算吗,你算算吧,算算就到赵庄了。

在那个更加昏暗的小包间里,牵我到来的女人打开了壁灯,那是一种光线极其浑浊的灯。这使我看清了这个女人也是同样的货色。她的眼睛里似乎还布满了血丝。当她麻利地脱光衣服向我伸手时,我感到了从来没有的恐惧。我躲过她的爪子,从她的腋下钻了过去,然后迅速地跑了出来。

老逼闻讯从他的包间追了出来。他想劝我回去,但我很坚决。他想了想,说,那你先去我那儿吧,等我们,他们几个会很快的。

我穿上衣服一个人走到了镇上,我突然感觉自己是多么孤单。人来车往,和地面上那些随风而起的塑料袋一样,也是垃圾。老逼住的地方并不远,是镇上一个门面的内房。但我走得很累。小百货打开了门,我差不多是瘫倒在她的面前。

她把我扶了起来,她今天没有擦拭香水,所以我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女人气息。她说,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躺在沙发上,小百货就坐在我的旁边,她继续向我散发着热烘烘的女人气息,这使我感到踏实又感到空虚。这个感觉似曾相识。我想到小时候下雨的天气,我总是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仰起脑袋看屋檐上陆续坠落的雨水,而其时,桂兰就坐在我的旁边缝补着一张被老鼠咬破的麻袋。

我是第一个被抓获的。桂兰去地里忙了,余德水在村上,只有我一人在家照旧趴在窗台上。他们把车开过来都被我望见了,我心想,这不是来抓我的吧?当他们把车停在我家门口,有个警察下了车与我隔着玻璃对视了一下,我才想到他们正是来抓我的。但迟了,我束手就擒。

然后他们开车去抓王奎,抓上了。去抓老逼,没抓上,跑了。张亮是和老逼一起跑的,也没抓上。最后他们才想到还有个赵小兵。我十分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在抓到我之后立即去抓赵小兵,而是在整个乡村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才跑去抓他。我相信乡亲们都看见了这辆神经兮兮的警车,它和老逼那辆艇王一样洁白,在灰暗的村庄不明就里毫无计划和方向地跑来跑去。

在警车再次经过我的家门时,我看见桂兰正从地里爬了上来,她还没来得及赶到家里。警车呼啸而过,使她不得不站在路边让道。透过警车的铁丝笼,我第一次留心地观察了她,只见她蓬头垢面站在那里,衣裤上全是烂泥,而她的手上却紧紧地攥着一个满是泥浆的蛇皮口袋,她那么使劲地攥着它,就像她不抓住它就会被风吹走一样。

警车在向赵庄前进,我从车窗的方格里再次看到了赵庄的乌鸦窝,我想到它总有一天会掉在地上,我们既可以拿它当球踢,也可以当帽子戴,如果玩累了,挤一挤的话,说不定我俩能在里面好好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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