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日子都会到头(12)

后来下了雪,雪很厚。路上只能穿着糙底鞋步行。日子慢慢地,就过年了。

正月初八,桂兰突然无缘无故地在家里生气,于是叫我去把余德水找回来。她说老余在高主任家。高主任家就是高敏家。高敏的爸爸是镇政府里的什么主任,领导余德水。这也是我刚刚知道的。但我不想去,我似乎看到高敏穿着红色的高领毛衣坐在家里的样子,我突然从耀眼的雪地里闯进她的视线,一定像个趁着过年上门要饭的老头。我知道她家的电话,虽然我家没有电话,但我可以去村口的小店里打。于是我谎称去找余德水,其实去打电话。

电话是高敏接的。声音一听就听出来了。我赶紧挂了。

第二次还是她接的。我只好挂断电话上路了,也许确实应该走一趟吧。我受不了电话这玩意,只能这么理解了。

经常性地,我和赵小兵会骑着车在各个村里乱转,所以我认识高敏家。她家是个小四合院,围墙很高,水泥抹过,风雨的原因,显干净的青灰色。但我从来没有看过院内,只是一些树木高过围墙而已,它们无不苍翠,即便到了冬天也不衰朽。

我努力克服村民去别人家探头探脑的惯例直接走进了她家的院子。一条狗也直接向我扑来,然后狂吠。不要紧,它被拴在那儿,那段扑的距离就是那根铁链的长度。它如临大敌的那样叫使我感到了某种喜悦,于是我也对着它喔喔喔叫了起来。然后我听到的是笑声,高敏站在她的窗后,果然穿着高领红毛衣,我甚至看到她用以捂嘴的白嫩的手指间还夹着一支绿色的铅笔,她在学习,即便是假期。

然后她把我领进她的家,干净且富裕。然后,我看到余德水坐在牌桌上的背影,因为是从后面看,所以我看到了他的发旋。他只有一个发旋,这是对的,因为我也就一个。但他的发旋显得方向不定,按道理是顺时针旋转,可是因为他沉迷于牌局,头发被不断抓耳挠腮搞乱了。他的对家,坐对面的那个人就是庄家高主任。他穿着考究,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甚至弹弄烟灰也那么谨小慎微。这个世界为什么人与人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高敏显得很高兴,她放下了手上的事情,给我端来了茶水、瓜子和橘子。我并没有动这些,我只是抿了几口茶催促余德水赶紧回家。高敏给我剥了一个橘子。可我并没有吃。高主任于是扔了支烟给我。当然,无论是出于玩笑还是出于男人之间的默契,他都是对的,我确实会抽烟,但我又为什么要当着余德水及其领导同事的面抽烟呢?旁边一个妇女突然说,你儿子抽烟,我在镇上看到过的。说话的女人正是余德水村上的妇女干部,她终于像个冬瓜那样滚到了这里。她看见我抽烟,在镇上,可我却没有看见她。我没有想到这个丑陋的女人会把话题引向我,而且之后他们把我的名字和事迹与麻将那种枯燥的撞击声融为一体了。看来,我待在这里是件危险的事了。于是我重申了桂兰的命令,起身要走。

高敏叫我等一等,然后她进房穿了件衣服跟她爸爸说要去姑妈家,跟我一起出了门。我听见余德水在我的身后呼应着那个妇女干部,他养了这么个混账儿子,也许作用就是这个,就是让他在过年时拿出来贡献的。他咬牙切齿对比了高主任的爱女,白者愈白,黑者贼黑。

你别介意啊,高敏说,其实我觉得你没他们说的那么坏。

嗯。我埋着头走路。

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走亲戚的早已走完。偶尔有几个小孩在燃放单个的鞭炮,间或的爆炸显得凄清而辽阔。雪停了,有些西北方向的风,道路两侧的树枝上积雪纷纷扬扬。我看见河里并没有冰,水面从来没有的干净,微微冒着丝丝白气,似乎那里面一点也不冷。河岸上那些柳树,黑色的枝丫间照旧是几堆雪,而柳枝上居然没有一丝雪痕,反而有点小绿。看来春天不远了。总是这样,我们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现一些东西。虽然我们知道它是对的,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我们不能不吃惊。

我多么想把自己的看法告诉高敏,但没说。我们一前一后,偶尔并排,只听见脚踩在雪里的声音。但只要我发现并排,赶紧向前或慢下来,保持一前一后。这时候,我突然体会到魏朝晖的心情了。如果此时赵小兵蹲在路边的高坡上喊“你上啊你上啊”,我是不是也会红着脸却又表示不屑呢?

高敏喜欢走在路边那些未被踩的雪上。当我看她的时候,她就朝我一笑。因为走动,或者因为兴奋,她那深藏在羽绒服领子和围巾里的小脸红扑扑的,同时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气。我们就这样走了那么一段路。后来,在路口我们分开了。分开后我并没有急着往回赶,而是倒着走路看她离开。我看见她很快就在一个草垛后消失了。她的脚印一路而来,也与我如约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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