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说起镇上,我来的次数并不多。这里被农田包围,却也大楼竖着,街道上车辆汹涌。感觉就是一大群灰头土脸的农民中出现了位西装革履、金牙闪耀的暴发户。赵小兵带路。他很熟,那些超市、菜场、各式各样的店铺都有熟识的人。路过那些洗脚房、洗头房和浴室,他总是诡异地笑,告诉我里面种种情况,在我面前貌似很专业。他之所以那么笑,其实说明他根本就没进去过。
老逼也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他很年轻,很英俊,戴着墨镜,没有笑容。点头的样子倒也像早已熟悉。至于他胳膊及肚子上是否有那些文身,时已初冬,自然看不到了。然后他请我们吃了饭,除了我和赵小兵,还有事先已到的王奎和张亮。后来又来了个女的,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进来了,一屁股坐在老逼左边。老逼介绍,她在镇百货商店站柜台,只管她叫小百货就行了。在老逼的右边是张亮,望着他还没发育就叼了根烟,我的心里十分痛苦。我甚至可以想到他坐在那个高背椅上,脚都够不着地。这个念头使我总有一个强烈的欲望,那就是蹲到桌子下面看看他的脚。后来我故意把筷子丢到下面,蹲下去捡,但这样的饭桌与家里的很不一样,桌布彻底挡住了视线。我掀起面前的桌布,但我无法掀起张亮腿边的,除非我像条吃骨头的狗那样爬过去。然后我把那只筷子用桌布擦了擦,老逼喊来了小姐,要替我换。当小姐帮我换的时候,我内心充满了歉意,一根小小的筷子,放在水里二十年都沉不到河底,却因为掉在了地上几秒钟就要麻烦这么大体积的活人跑来跑去。所以我执意不换。于是他们都笑了。老逼也难得地笑了,他说,兄弟你是第一次在馆子吃饭吧?我也才发现到这一点,由衷地点了点头。他朝我顿了顿酒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顿了顿,然后继续学他的样子把它喝光。
我是第一次喝酒,喝了多少自己并不了解,总之我还行。没像电视上那样醉得东倒西歪,也没人像电视上那样。只有王奎醉了,他醉得十分突然,他在和我喝酒的时候,骂了我几句,然后把上次砸屎的情况跟所有在座的人都说了一回。小百货如我所料在听到屎的时候鼻子抽了抽,这使我发现她的皮肤略显松弛。老逼说,都过去了,以后大家还要一起混,你俩个都干了吧。王奎就一仰脖子干了,然后继续仰了下去,倒了,在倒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腿仍然一个劲在抖,就像个癫痫病人。赵小兵也是第一次喝,他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会不会醉,所以每喝一杯,他都会站起来试试,看自己头是否晕,后来,他担心站在原地不能测试酒精的作用,就开始在包间里走动,甚至走出了包间好几次。张亮表现很好,这么点大的孩子居然一点脸色都不变,一直对着别人微笑,让我感到惊讶。吃完出来的时候,我把自己这点惊讶对赵小兵说了。赵小兵似乎并不以为然。他再次露出我所喜欢的动作,摸了摸后脑勺,这使我立即原谅了他的无知和愚钝。
大家从饭店出来后,老逼说他要先走,还会再见的。然后他跨上了那辆白色的摩托车。这辆摩托车我刚来时就注意到了,它的体积那么大,坐垫那么宽阔,我真喜欢。我一直想拥有一辆摩托,但我没有想好该拥有什么样的摩托。当我看见这辆,我感到心里豁然开朗,我似乎知道了自己长久以来郁郁寡欢的真正原因,那就是我还没有这样一辆漂亮的摩托。没有这样的摩托,我在道上走、在这个世上混日子是多么老态龙钟。
我说,老逼,别急,能让我看看你的摩托吗?
好。他熄灭了摩托。却按了另一个钮,突然,摩托爆发出了巨大的音乐。是个外国人在唱,一挣一挣的样子。赵小兵比我见识多,说这歌叫老迪。
什么叫老迪?张亮问。这问题非常符合他的年龄。
…… 没人答出来。是啊,什么叫老迪呢?老迪就老迪,估计是外国话。小百货说。我不懂外国话,那老迪唱的词也是外国话。算了,不计
较这个,如果是我就放流行歌曲。让它唱中国话,一路唱,至于唱什么歌,容以后慢慢考虑。我一面想着,一面只管仔细打量这辆摩托。半天我才想起来一个问题,我说,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车,这叫什么摩托?
艇王,潜水艇的艇,大王的王。老逼说。这名字真好。我对自己说。我甚至开始用手抚摸起来,摸它的坐垫、后视镜、表盘
以至焊接的纹路。多少钱?一万多吧,人家送的,具体也不知道。我操我操,天!赵小兵在我身后感叹道。我没有看他,
但我知道他的嘴唇一定撮成了椭圆形,而且膝盖前倾,身子向后倒,真的像在看天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我的兄弟赵小兵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人。
想骑吗?老逼拍拍我的肩膀问。
我……当然想骑,可我没有骑过。我知道自己失态了。赶紧直起身,很不好意思地对老逼一笑,并未说话,只摇了摇头。
好好干,将来你也会有的!老逼丢给我这么一句话,就载着小百货一蹿远去了。那个所谓老迪的声音越来越
远,越来越听不见,好像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现在又回到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