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兰嬷嬷(2)

但美兰嬷嬷见过、听过太多这个旅馆全盛时期进驻,然后搬走的那些鬼魂幽灵的幻异故事了。她变成了这座旅馆的回忆。所以她说起故事来像是失去了“房客离开房间便是永远离开了”的时空认知,后来住进来的故事无法将原先占据房间的故事赶走,永远不会有让空出来的旧房间,这也是这间旅店得像蜂巢一般持续增殖长大的原因。它被它吞食的故事撑着胀着。其实美兰嬷嬷像那些隐居于骇人复杂之热带林生态系底层的畏光动物,她靠那些季节递换无止无尽由上方飘落的杂色叶片构成她全部的世界,那些叶子层层堆叠,腐烂发酵,有时有雀鸟或狐猴的尸体笔直坠下,但她永远不知道上方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她啮食的故事永远是那些脱离生命本体、掉落在她这个幽暗小世界的腐败物。或许她比那些在这静态旅馆外经历真实生命的人们更精确地掌握那些坠落物的本质。

死亡的本质。在这间旅馆的静置暗影中一层一层剥去木乃伊缠布条的干焦本质。网状叶脉。死禽的硬喙和小小骷髅上两个小空洞。那些老人隔着房门听见旅馆大堂那些校正全球各城市不同时差圆钟的混乱指针、齿轮滴答交响乐时眼瞳里淡褐色的恐惧。或是塞堵在这个水泥建筑体不知哪处角落,哪些互相连通的管道,当初从各房间的马桶出口冲下去的,那些年代久远像深海乌贼发着荧光的保险胶套。

美兰嬷嬷的故事(她自己的)总是随兴而无有时间意义。那常像是一句话便可讲完的,没有起承转合或逗人悬念的戏剧性。譬如说:

“我少女时代就是因为听说台北车站有一个黑人牙膏的巨大广告牌广告,那个黑人会张嘴让一支电动大牙刷在半空帮他刷牙,我就是为了看那个,才离家出走跑来城市。”或者

“有一段时光是一个美国老先生在包养我,他很温柔,而且会在房间里吹口琴给我听。有一次他在浴室摔倒了,整个地砖上都是血,旅馆的经理和服务生很着急等在门口要送他去医院,他却坚持要换好西装,把灰头发用发蜡梳成波浪状才肯出门。”或者

“有一年我和一个瑞典年轻人住在七楼,他是个蝈蝈狂。每到下过雨的晚上,就提灯带竹筐到瑠公圳旁田地或三张犁墓地间抓蟋蟀,那时我的房里床下地板全是振翅鸣叫的蟋蟀。后来他在旅馆楼下的晚宴厅,开了一场五百只蝈蝈的演奏会。”

没有人能理清美兰嬷嬷的故事和这栋旅馆之间交互累聚的身世或关系。似乎是,一个年轻的美少女,靠着出卖肉体得以赖住在这建筑物里不同的房间(那昂贵的房费,纸醉金迷的生活),然后她在此遇见,一个换一个,从遥远他乡暂居这座城市,关上门后有着奇怪故事或癖好的客人。他们的身世规模有时甚至远超过这个旅馆,或这座城市。没有她,这些人只是旅馆数十年如一日来来去去没有面目的旅人。美兰嬷嬷久待室内而晕白的身体,至少替旅馆留下了一句一句像备忘录般的简短故事。当然后来她也在这间旅馆里慢慢老去。她有自己固定的房间,她自己付长期房客另外计算的房费。她受到全旅馆上至经理下至房务部欧巴桑或酒馆里像小芬小芳这种年轻姑娘一致的尊重。

一开始你或会用电影《麻雀变凤凰》里那个茱莉亚·罗伯茨的形象来想象她的年轻时光。大饭店里的灰姑娘传奇。从学会正式晚宴全套刀叉如何使用的餐桌礼仪开始,一个年长的权势者重新打造她,让她在饭店的精品街任意瞎拼那些昂贵华服。上流社会的谈吐。走路的端庄模样。一切魔术都在这个旅馆里发生。她的身体像发光的水母,无法止抑地款款摆动,愈变愈透明。即使她有那些年轻时当阻街女郎的粗俗遗迹:抽烟的模样、骂脏话的习惯、一两个不入流的姊妹淘。但她真的可以一个跷腿斜倚沙发的身段,就高雅且风姿绰约地进入那个角色。她装着假睫毛擦了浓黑眼影,母牛一般善良的大眼会专注地盯着你。她会像改不掉某些羞于启齿坏习惯的少女,吃吃笑着告诉你这么多年来,她就是戒不掉(比戒酒还难)贪吃那一听一听、昂贵的纯鹅肝酱抹烤吐司。她比那些含金汤匙出生拥有自己的大玩具(那些法拉利蓝博坚尼莲花)和地下酒窖的企业家第二代还懂得品鉴红酒。他们常常只是皱着眉头装腔作势夜阑人静时痛苦地在自己的房间对着一只高脚玻璃杯,像学生时代被逼迫着背诵化学元素周期表。“这个……大概是……”而美兰嬷嬷却乐在其中。她似乎能召唤那些被蜡封禁锢在玻璃器皿中将果实腐烂永恒静止在某一近似人血的繁复味觉层次,像通关密语,在虚空中一一揭开那严厉工序或神秘魔法的几何学咒语,回到它们所来自的、而她其实从未曾去过的异国风景。她能平静如背诵诗篇般说出它们的身世,它们的家族系谱,它们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哀伤大历史。一如她能对所有在她房间里裸裎相对时对她略有不敬或任何伤害她轻蔑她的后生晚辈,娓娓细数他们老子的,或他们祖父的,某些不为人知的、脆弱感伤的、彷徨无措的生命某一时刻。

那是她在时光长河中持续被奸污所交换来的赠礼。她是这个世界(在旅馆外活跳跳仍在发生、进行的)和那些墓穴棺椁般的故事之间交叉隐喻的神秘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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