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妻者(7)

接下来的发展似乎不那么出人意表了:像是在无垠太空漂流了上千年的孤寂太空舱,终于,终于进入了某一颗星球的引力圈,终于朝向一个进入时间定义,或必须付出代价的高速、舱体外壳的烈焰燃烧,或重力压迫造成身体各处关节脱臼裂开的实体坠落。野利皇后发现了她死去叔父的寡妇,取代她成为这场杀戮牲祭最后被叫上君王床上的SM女王(什么?被杀光的不是她野利家族人吗?关她没藏家什么事?),她震怒之极,难道这是一个拼字游戏?她必须捧着乳房追在那矮个子屠夫身后,并且把所有亲属网络上的女眷全部杀光?她把没藏氏软禁在兴庆府的戒坛寺,并用尽谋算,让这个没有廉耻的婶婶不准脱去僧衣,保持出家人的身份。

元昊则完全进了那个穿花拨雾、和现实世界悄悄剥离的偷情时光。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臣下们焦虑惊恐以隐晦辞藻劝阻的进奏。他意兴阑珊地说谎,微服夜巡戒坛寺,安排出猎假意带着没藏尼烧羊脾骨看兆纹卜吉凶,或是彻夜辩证佛法经文,其实皆是在那荒地行营里,像和死神幽会,像中了毒箭的孤狼用一种错误的方式自我疗伤,惊讶地、痛苦地捏塑着那个乳房发烫子宫却冰冷不已的女体。“原来这就是文明。”说谎,不能从心所欲。在一种被监视的紧张关系里体会为恶的刺激。连那女尼在黑暗中用焦炭般的手握住他的阳具都让他兴奋不已。

第二年,没藏氏便在出猎途中驻扎河边的营帐里生下一子,那条河名为“两岔洞”,于是这婴孩便取谐音名“谅祚”。其实元昊已将国事全交给没藏氏的哥哥没藏讹庞手中。野生子谅祚亦寄养在没藏讹庞家。图尼克说,我听过不少栩栩如生的傀偶在月圆之夜睁眼变成活人,滴着泪用匕首将那个以出神入化手法操控它身上绳索的偶戏师傅刺死;或是画中美女点睛之后得了魂魄,提着裙裾走出绢纸,将那个赋予它生命的画师绞杀的故事。这时,元昊其实已成为他阳具射出的苍白稠液、撒豆成兵变成人形的男孩们猎杀的神兽。他不能言语。失去时间流动的意识。困在他曾滥杀的那些幽魂藏匿其中的湿润女阴里。有两组人马:悲愤的野利氏和被自己老爸戴绿帽的宁令哥太子;以及没藏氏,野地里诞生的小男婴谅祚,和手握兵权的没藏讹庞。他们都想杀了对方,或是说,他们都必须在元昊变成一只猫(或一只狼、一只麒麟、一只野骆驼,或他们美人的原形:一只山羊)的魔术时刻将他袭杀,用华丽的刺绣绫缎覆盖他的尸身,“伪诏”,在全部党项人发现他们的领袖已变貌成非人之物之前,夺占那个“进化大机器”的驾驶座。这两个本来只因元昊色情时刻而具存在意义的男孩,这时必须为母系的部族姓氏而屠灭对方,只为了窜夺父之名。披上父亲的人皮龙袍。变成父亲。

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十一年(终于到故事的尾声了),太子宁令哥持剑直入宫中,有一些史料说元昊那时早喝得烂醉如泥,总之他的脸因无法专心而变得柔和。图尼克说:我很难不想到许多好莱坞经典科幻电影或西部片里父子对峙、决斗、杀掉对方前的静止场面。那时宁令哥或只简短说了一句:“我将要做一件令人困惑的事了。”元昊这时或艰难地想不起来,这个持剑向他冲来的儿子是从哪一节故事里冒出来的?他把手举起来像要阻止,像一位导演在演员脱序演出的一个荒诞动作里,却百感交集地想起许多和这幕戏无关的灵感,他想喊:“NG!”却怕打断那个动作同时会打断突然涌现的心绪如潮。他说:“我很遗憾……”我很遗憾经验无法传递。那些神秘的时刻:那些背德的时刻、孤独、恐惧、杀人后的作呕感觉、爱的感觉和睡醒后想不起那种感觉的虚无感、忏悔的感觉、如饮甘泉的快乐……我很遗憾这样一来,我们将成为各自孤立的个体。所有我向死神酬换来的经验,都来不及传递给你了……

宁令哥也许说:“你把进化变成你一个人的故事了。”但其实那一切在静默中发生。下一瞬间,元昊觉得自己的脸的正中央像暗室突然打开一扇门,强光涌进,一群头顶圆光、脸敷金粉、戴着宝冠、臂钏、耳珰、项圈、手镯、璎珞的小人儿,吵吵嚷嚷地从他里面挣挤出去。他的鼻子被宁令哥的剑削掉了。安静了许久,然后听见极远极远的地方有女人的尖叫。他想阻止他们:“不要杀我的儿子。”但他眼前被一片汩汩冒出的红色雨幕遮蔽,嘴巴也被那此生最熟悉之咸腥味道的泥浆塞住。他立刻知道他的儿子宁令哥已在转身逃亡的一百米宫门外,被没藏讹庞埋伏的卫士剁成肉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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