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妻者(5)

原该是媳妇的成了情敌,原该是枕边人的成了皇姨娘,姑且不细述野利氏和宁令哥这对母子强隐杀气的悲愤脸孔,图尼克说,容我插入一段正史,看元昊怎么拔去野利氏那两个拥兵自雄的叔叔。

杀野利旺荣及遇乞

元昊性忌刻,多诡计,左右用事之臣,有疑必诛。自王嵩间入,忌旺荣有二心,因事诛之,灭其家。其弟遇乞,常守天都山,号“天都大王”,与元昊乳母白姥有隙。遇乞尝引兵,深涉汉境数宿,白姥乘间,谮其欲叛,元昊疑而未发。钟世衡诱得西酋苏吃曩,厚遇之。吃曩之父,得幸遇乞。世衡许吃曩金带、锦袍、缘边职任,使盗遇乞宝刀,刀乃元昊所赐者。世衡倡言:“遇乞内投,以刀为信。今为白姥谮死,乃越境设祭。为文书于版,多述野利兄弟有意本朝,并叙涉境相见之,叹哀其垂成而失。”入夜,令人持其文,杂纸币焚之,照耀川谷。西人走视,悉取所委祭具、金银千余两,并得所赐刀,及纸火中版,其文尚未灭。以献元昊,元昊见刀信之,遂夺遇乞兵,赐死。

好莱坞电影里所有科学怪人的故事:喝了实验室里玻璃试管冒着白烟的化学试剂;改变基因组序;在后脑植入晶体电路系统连接上整座城市的计算机控制中枢;肌肉在失控愤怒的肾上腺素分泌时会变成可把坦克、攻击式直升机扭成稀烂废铁的超人;或是被自己精心设计的智慧机器人狙杀……所有的进化故事,最后都是从人形的内里,失控长出一个智能、力量、意志远超出人类的怪物,它挣破撕裂那个创造它的人体,把变成碎片的人皮像捏纸团那样一把吞进口中。人类只是它的一枚蛹。图尼克说,这个故事里的西夏王李元昊,就像一个吞食着自己的人形之蛹而变态进化的未来人。一个抽象的精神意志,一团白烟,它困惑地抚摸自己肌肉纠结的颈子和手臂,不可思议看着自己的力量竟可以轻易摧毁一整支包围它的机械化部队,让一座城市瞬间夷为废墟。在不断吞食愤怒和力量使自己愈膨胀巨大的过程,作为人类的那个存有意识愈来愈迟钝且微弱。它的线路开始故障走火。于是(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原先被它像蚂蚁随意踩死的人类,找到了一个歼灭它的方式:他们把它诱引进一个错误情境、一个自毁程序、一个逻辑悖论而使它不断攻击自己的回路陷阱……

于是元昊,忌刻多诡,杀了知兵能战,三川口之役及好水川之役以伏兵袭杀宋军近十万的悍将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杀了马上知道中计了——野利皇后,我们那位妮可·基德曼,自然是惊惧悲恸,以这两个冤死的叔父为那惨烈生殖斗争最后翻盘的鬼牌。她一身缟素、梨花带雨、悲抑抽噎。以元昊一怒即诛杀全族的习性,野利家男女老幼从此灭族的惨酷场面必定正在上演。领地里帐幕烧成灰烬、尸骸遍野,野利家男人的头颅一颗颗插在其他氏族的枪矛上。图尼克说,野利氏一定发着抖,对太子宁令哥低嘱:血债血还,我们野利家全族的血,一定要你那个没过门的媳妇,要她们没氏全族的人头来揩干。只要你即了位,我要那个臭屄被自己将要经历的折磨活活吓死。我要你派人去宋国打听他们最能让人痛不欲生却可以拖延最久不会立即断气的精致刑杀有哪几种,我要你一套一套在那贱人身上玩过……

其实元昊那时也后悔了,他下令寻访大屠杀后野利氏出亡的幸存者,有关于没氏的记载至此亦完全消失。也许那个裙胯下喷散出致命香气的小美人植进他脑袋里的蛊虫生命周期过短;也许诱奸少女的亢奋激爽在他杀了下意识恐惧会惩罚他的两个野利家男人后瞬即烟消云散;也许是与青春女体缠斗耗尽的精力突然让这气弱老人孤寂回忆起和那些部落首领饮酒盟誓,逐骑射猎,党项武士之间佩刀耳环哗啷响,挨凑坐在一起时皮靴皮盔混着“羌腋骚”的男子体味;也许是两个女人之间在各自帐篷暗处的巫术、诅咒、反诅咒、杀鬼招魂……总之,没氏不见了,那个造成父夺子妻丑剧的美丽尤物,像天女下凡在众人犹目眩神摇一片花雨光雾中,就彻底从这个故事里消失了,她简直像是荷马史诗特洛伊战争里的海伦,从天而降,释放出让所有男人眼光变直脑波混乱的强烈荷尔蒙,由是所有的英雄豪杰们皆疯狂地拔刀互砍。有一天她突然像被外星人的飞行器用一道光束照射,轮廓愈来愈透明,香气慢慢自空气里消失,也许就那样腾空而去。所有曾砍杀自己亲人挚友的人们这时大梦初醒,全带着迷惑、羞惭,有一种残余的幸福情感却又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的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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