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烟云(7)

然后他们转进清真寺旁的巷子,他们的眼前出现一个仿佛电影中的立体场景(像那些好莱坞警匪黑帮片的开头:电吉他的滑音配着背景慢慢由弱转强的饶舌歌,反戴棒球帽的黑人小孩从那撞在街角引擎盖冒烟的烂二手车里偷拔里面的音响,破掉的喷水柱的消防栓,一个把半身都探进垃圾小轮车里的流浪老妇);两个戴着全罩式安全帽的黑衣人(准确地说是穿着黑色防风运动夹克和深色运动裤),分别拿着撬钉起和一把长尖刀,对着已满头是血倒卧在地的两个人体猛击,一旁摔倒的机车引擎嘶吼着带着冒着白烟的后轮高速空转。那样的巨大声响,使得那两人在挥臂舞动刀械朝下方微弱挣扎的人体重复做一些什么的动作,变得极像在游泳池水面下摄影一般慢速不真实,像只是为了对抗水中那充满介质物的光的阻力。

他和图尼克经过他们。他原以为躺在地上只剩下抽搐的那两人是学生(帮派械斗?),后来才发现那是两个警察。图尼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甚至停下脚步站在他们身后(那两个戴安全帽的,会不会回头,“看个屄?”然后持那些刀械朝他们攻击?)。但那两个家伙竟像是Discovery频道上好不容易抢到了一具羚羊尸骸的土狼,拱颈专注地撕扯嚼食骨头筋肉,背对着不理他们,持续自己的动作。

他们正在肢解那两具,并未死透的人体?

他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震天价响的引擎巨吼中领会:这是一个袭警案现场,那两个幻影中像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手执各种法器金光闪闪往眼球掉出来牙齿被打碎成一个空窟窿鼻梁不见只剩两个小洞还汩汩冒出鲜血的泥浆人进行“大法轮”旋转;其中一个停下殴击之动作,蹲下来想把那警员用手掌撺护伴腰带的枪套打开,但那个条子似乎在无意识中紧扣着枪不放。于是他们四个(他,图尼克,那两个戴全罩式安全帽之人)同时听见:一根接着一根将手指骨扳断的,像折断坏掉日光灯管,那种结构中尚有结构,同一时刻听见坏毁及其回音的复奏声响。

拿到枪,那两个黑衣人(终于回到真实?)迅速地跳上稍远处另一台停靠未熄火的机车,催油呼啸而去。

他和图尼克互相没有对看,继续往巷子里被距离远近的街灯和树影明暗错置得幻异神秘的巷弄更深处走。

那晚回家后,他的妻子正看着电视夜间新闻,美女主播蹙着眉头播报一则“一位空姐在美容中心使用一种‘幻光磁电仪蒸气太空舱’做SPA时,被太空舱排气管击中额头,致眼球水晶体脱落弹出地面”的新闻,但一旁的跑马灯字幕则打上:“杀警夺枪案!噤声杀警,两名凶嫌犯案时完全不发一语,不排除喑哑人犯案。”

他想:这件事的时序、真实性,或是他是否恰好卷入一个必须和那让人头大避之唯恐不及的侦讯、笔录、法庭种种警察体系打交道(他好歹算目击证人?)的退缩厌倦感,全像充满破绽的好莱坞片。有一些关键细节似乎咬合得太准确了,但他又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

第二晚,他到酒馆去,喝得醉醺醺,继续听图尼克描述那个时光静止的灭绝国度。

“……有位乔治·马戛尔尼勋爵(Lord George Macartney),一七九三年代表东印度公司及乔治三世,前往中国。他带了许多礼物给乾隆,包括望远镜、天象仪、地球仪、一大块透镜、气压计、钟、气枪、西洋剑、德比花瓶、瓷像,以及一辆马车……当然他要交换的并非那些犀牛角、金线刺绣或上头有山水风景的扇子或屏风……而是要增开港口、关税协议、设立英国领事馆。但有趣的是,这位在当时算对中国充满善意观察眼光的外国人,最后却被中国琐碎的生活细节、阳奉阴违的修辞话语、层层监视的人际关系,或大部分是吹嘘、胡掰的伪知识伪历史弄得筋疲力竭。当他初抵中国时,有人让他看一张在天津油印的单子,上面以中文罗列着他准备呈献给皇帝的礼物。但没过多久,城里流传的他带来的礼物,却变成了‘好几个高不及十二寸的侏儒或矮人,身材比例及智力都不输英国兵;一只比猫还小的大象;一只老鼠大的马;一只母鸡大的云雀,以木炭为食,每天约可吞五十磅木炭;最后是一只奇幻枕头,任何人只要将头枕上,立刻就可熟睡,任何梦中出现的遥远地方,诸如广东、福尔摩沙、欧洲,均可在弹指之间到达,毫无旅途之困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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