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我找不到她的身体。但她的头,她的那颗头颅,就摆在西夏旅馆我的房间里!”
疯了。他警惕地想,这小子疯了。
他想告诉他: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一座旅馆。每天晚上,我们在那间居酒屋喝了个爽,相信我,像我这样的酒精中毒者,要重回那个时间连续、光度不过亮或过暗的真实世界,是何其艰难痛苦之事。但你看看我们现在的脚下,那是一块一块拼连在一起的人行道地砖,我们正在这座真实的城市街道上走路,经过这座城里唯一一座清真寺。你看那投影灯打光的火焰状绿琉璃瓦圆顶,像飘浮在幽黯夜色中的神灯巨人帽毡。然后我们会钻进那树荫扶疏的巷弄里,经过那一幢幢顶着孤寂街灯的日式老房舍,然后在一处岔口互道拜拜,各自回家。
没有你说的那座旅馆。
但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小事——并且之后许多个晚上他和图尼克喝完酒离开那间居酒屋,两人摇摇晃晃步行走回家的途中,都会发生,或该说是经过,一些像电影画面的超现实事件现场——他原不以为意,等到了这一切骇异暴乱的事情全发生过后,等到他原本的生活被摧毁揉掉,像小废纸团扔进图尼克那个黑洞般的叙事里,他才恍然大悟,那像是一张巨大挂毡边角不引人注意的一条脱绽的线头,他原可以不去理会,但还是禁不起好奇心伸手去拉拉看,这一拉,线头愈扯愈长,拉成一条五颜六色的长线,他充满恐惧但停不下来地继续拉继续拉,于是原来那幅挂毡上织绣的栩栩如生的风景开始从各处细部剥落,乃至慢慢消失。
最后剩下他不能置信地,手中缠着一大团彩色废线,还有那遮蔽的画面尽褪去后,裸露出来的,图尼克所描述的那座千变万幻,发白故事尸骸累堆其中的,虚无与流浪者后裔的世界尽头。
那个晚上,他与图尼克,醉醺醺地走在那个无须引证便真实无比的街道,他突然对身边这个陷溺在自己幻想国度的不幸青年浮现一种近似父爱的温柔情感。有一瞬刻他几乎脱口而出,几乎向他巨细靡遗地描绘他这几十年来深藏心底连妻女也不曾提过的童年小城:那条河流。那些跌进冰裂口里穿着冰刀鞋的人或喷洒杀虫剂的小卡车什么的。他想起他和他父亲一起在那模型小世界般街道上走着的辰光(像咱俩现在这样)。他且记得在他们家那条“医生街”上,隔两间店家的一家“柳东均外科”,医生是个阴沉自负、传闻每天打老婆的中年人,执照总放在小诊所里最暗的地方。他父亲说此人一定是助理出生,帮大医师开刀开得好,弄了一张假执照来我们这小地方开业。他记得小时候,一次他爬家里的中药柜抽屉,摔下来跌碎下巴,就在嘴下方几厘米处另裂开了一张嘴,那里头鲜血淋漓掉出来的肉条竟像那第二张嘴里吐出的舌头,他母亲被骇呆了(“那就像,上半张脸分明是一个孩子哇哇在哭,下面却长了另一张嘴吐舌头做鬼脸!”)。后来即是瞒着他父亲,找那个“柳东均”,花两小时把嫩肉推进去,再缝合起来。奇怪的是这件事像魔术一样他父亲从未询问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那时不知怎么突然想对图尼克提起这些乱糟糟的遥远往事(“因为我也是个迁移者啊”),但几乎是念头才起便被图尼克冲着他一个充满笑意的眼神给硬生生打断了。那个眼神充满了一种属于预言者、战争中曾目睹人吃人惨剧的退伍军人,或某些幽浮俱乐部里坚持自己曾被外星人掳走用一些金属管线插入他身体的疯子……的高烧意志。
——你就要发现我说的全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