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第二联“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是“承”,这个“偷”字、“借”字,用得太好了。这个“偷”字承“半卷湘帘半掩门”,花之羞承人之羞而来,强调白海棠的娇羞,后面的《桃花行》有句“茜裙偷傍桃花立”也是这个意思;借字承“碾冰为土玉为盆”,强调的则是白海棠的凄凉。第三联“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是“转”,所谓的“转”就是从事物的另一面申说整首诗的主题。那么诗人是怎么转的呢?第二联是从白海棠的颜色、气质来说的,第三联则是说白海棠的整体映象。五句仙人也缝缝补补,极写凄凉;六句哭就哭了,不可任它点点与斑斑吗?为什么要试啼痕?怕人看见吗?娇羞之态跃然纸上。第四联“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则是“合”,总结全篇,可谓说不尽的凄凉说不尽的娇羞。通篇结构严谨,“起承转合”是那么巧妙,又是那么自然。
当然讲结构是律诗的基础,并不等于说是最重要的东西,立意才是最重要的。林黛玉教香菱作诗说:“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个理论似乎非常简单,因为任何一本教人怎么作诗,怎么读诗的书都是这么讲的,但真正评起《红楼梦》,却困难重重。书中的贾宝玉,有个理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样他自然而然地也喜欢“花”、“红”这样的事物。于是《红楼梦》的读者也培养成了一个习惯,见到了“花”、“红”这样的字眼,就想到什么“冰雪聪明”、“冰清玉洁”、“世外仙姝”等等词汇。更有一些文化基因论的红学家,讲到“花”、“红”等字时,眼珠都快瞪爆掉的那副尊容,估计全国的电视观众都不会陌生,这就与诗词“立意要新”这个要求形成不可调和的矛盾。其实宝玉不过“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罢了,曹公更是知道花也有很多种花,红也有很多种红。所以大观园的诗社,写花的很多,但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花的,否则什么花都冰清玉洁,什么花都是世外仙姝,那《红楼梦》还是《红楼梦》吗?
比如咏白海棠,探春笔下是冰清玉洁,宝钗笔下是稳重,宝玉笔下是多愁,如果林黛玉再写冰清玉洁,林黛玉的巧思又体现在哪里呢?其实冰清玉洁与多愁是很多人能想到的,所以黛玉笔下的娇羞与凄凉,宝钗笔下的稳重能脱出前人窠臼,不落二义,才是这次海棠诗会的佳品。又比如菊花诗,林黛玉的三首,《咏菊》落在一个“咏”字,是体现自己对菊花高风亮节的仰慕,强调的是仰慕而不是高风亮节;《菊影》体现一种超脱;《问菊》如果写菊花的高风亮节则太普通了,早在北宋周敦颐就表示不为,所以林黛玉反其意而用之,写“道在平常”,希望菊花不要这么清高,“解语何妨话片时”。所以诗是用心去体会的,而不是公式化的对号入座,林黛玉的诗才是经得起层层分析的,而不是靠某些人生理冲动式的感情偏好捧出来的。
林黛玉的律诗做得好,如果林黛玉是一个真正的历史人物,真正体现她风格的却是她的古风。如果说杜工部沉郁,韦苏州淡雅,温八叉绮靡,李义山隐僻,那么林潇湘则是幽香,忧而不怨,悲而不戚。明媚鲜艳的背后是什么?男欢女爱的背后又是什么?不是一切如梦幻泡影?看得多么深刻,多么现实!林潇湘的《葬花吟》、《桃花行》、《秋窗风雨夕》很自然地让人想起屈原的两句话:“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虽然“醒”、“清”的内涵有不一样的地方,想想我们自己不是在醉生梦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