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书写的原罪是漫无目的的流徙(4)

这得说一说几年前我自己的一部创作──《城邦暴力团》。忆昔写到第三十九章,曾经提及二十六岁那年我通过硕士论文口试的一段真实的往事。当时考我的两位教授存心放水,总于答问间随口敷衍、乱以他语。其中一位便引述《广志》所载蜀汉之地推广植芋,以大小分等,共十四等,最大的称为"君子芋",每一颗都有一斗左右的大小。想到了这一节,我主意已定,遂在十二小时之内,下出了反攻的第一手,我是这样写的:

"《齐民要术·种芋》引《广志》曰:'蜀汉既繁芋,民以为资,凡十有四等。有君子芋,大如斗。'我既已提前响应,依约顺便考阁下一个相关的问题:请问'大芋'可有别称?"

由于对弈的规矩有"相衔接的两则资料不可使用同一关键词",而我的贴文中除了"芋"别无其他植物,看来王克纯教授得伤点儿脑筋了。

未料两个小时之内,复讯贴出,我可敬的对手是这样写的:

"《诗·召南·草虫》第三章:'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这是我所提供的答复。至于你附带的考题,我的答案是:芋大不到哪儿去,《广志》所言应是'芋艿',古名'蹲鸱'者也。然'芋艿'恐亦非正呼。窃意以俞曲园所言者是,不知阁下以为然否?"

这个简短的复讯使我震惊着了。第一,我固然知道曲园老人俞樾的一些事迹,也从头至尾读过他的《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古书疑义举例》,至于文史学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春在堂随笔》,多少算是涉猎了些,即便是他亲自改编的《七侠五义》,更是我打从年少时节就沉迷耽溺的读物;可是我却偏偏没听说过他老人家对什么大个儿芋头发表过何等的高见。第二,从我的对手所引述的一小节诗篇,我隐隐然感觉到:"未见君子"四字,仿佛是窥看出我一意求胜而步步刁难的小人用心;那么,这四句所谓的"资料"便不只是"资料"了,它根本就是对我这个人的一个整体的讽谑了。

无论如何,人家毕竟是以"君子"为关键词答上来了。还给我留下了不少生路。起码,"草虫"的"草"字极为宽泛,随便怎么转,都足以吻合"文史资料里的植物"这个题目。此外,我也可以将"薇"字当关键词,以之发挥,能够援引的资料可谓汗牛充栋了。但是,对手既然也是在十二小时之内贴文作复,当然也有提问的权利,那么"窃意以俞曲园所言者是,不知阁下以为然否?"这一段话,分明是他针对我原先那个问题"'大芋'可有别称?"所做的答复;同时也是他考较于我的一个问题,我又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回到"大芋"的别称,我的确是想用"蹲鸱"这个词儿考考我的对手。此词原先出自《史记·货殖列传》,所指的就是大芋头,因为形状好似蹲伏的猫头鹰,因而得名。我之所以知道这么一点儿,也非博览强记所致,乃是自幼看家父与人宴饮时猜拳行令,每次出到一只大拇哥的时候,偏不像旁人那样翘直了拇指,喊"一定高升"、"单超一只",而是攒起拳头,以拇指贴覆于食指的第二关节之上,像女人撒起娇来做握拳打人状的模样,喊:"蹲吃一鸟。"根据家父的解释,一只勉强露出半个指节的大拇哥与寻常称道人了不起的那个"竖大拇哥"的手势是迥然不同的。划酒拳里单出一只大拇哥叫"蹲吃一鸟",因为那姿势像只蹲着吃东西的鸟。家父的话不免有想当然尔的成分。但是等我念了中文系,读到《史记·货殖列传》,才回想起来"蹲吃"恰是"蹲鸱",是用来形容大芋头的模样的。好像书法界也有用这个词来状述侧笔(也就是"点")的形象的;这,就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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