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此迟缓地进入,在草原,像一滴水进入湖泊,或者,像一朵云进入天空。从抽象的意义上说,你进入草原,其实是一个自觉隔离于喧嚣城市的隐士,一个厌世者,进入一种宁静。你热 衷于自我间离,在粗砺的流浪中成就艺术,在自我的肉体上成就另一种生存意志。世人眼里的一次出走,对你而言,却是一次逃离——背向城市,向着大自然作一个优美的眺望与扑入。依 止与回归,像是许久以前那面庞潮红的农村少年,挺进七月的麦地。那是收获的七月。麦芒之上,阳光如受孕之蝶那招展如鼓的肚腹接受着充满劳绩之手的抚摸。那是赐予和捐赠的季节, 恩情饱满的季节,每一束植物都顾盼生姿。你伫立,长发飘然。马在旁边。你怀抱牧羊的鞭子,吆喝着,将羊群赶进冬天,那石头和云块一起在天边滚动的冬天。羊的队伍里,血裹的刀子 饱含泪水。在草原,在吐蕃特人的屋檐上,那猎伐之鹰,翅膀搬运着风雷。吐蕃特女人的袍襟里,那满月的乳房,挂着石头般健康的婴孩。经常的梦里,黑祭司举烛向天长拜,口中念念有 词。众天使在空中舞蹈,飘来飘去。蓝,笼罩着天空和大地的过滤器,滤掉了汽车喇叭、城市喧嚣、警察粗暴的训斥、电视机里的新闻、滥俗的流行歌曲……草原上的蓝啊,凸显了鹰飞的 速度、马的清啸、喇嘛的诵经、婴儿的哭泣以及牧羊姑娘的一嗓子歌声。因而,一个蓝色的流浪汉来到了草原上。
你的到来不是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而是以一个被拯救者的虔诚。你义务教育着草原上的三十个吐蕃特孩子。你的内心毫无高尚可言,你只觉得这种行为单纯得令你幸福,这种幸福经常让 你忍不住泪流满面。你生命的时间也逐渐在这巨大的蓝中,缓慢下来,仿佛冲入山谷的河流,找到了平坦的原野上曲折的河床。你见过那样的河流,那才是河流的样子。而那样的河流更适 合于孔子,临渊叹嘘——哦,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逐渐慢下来的时间里,你的意识凸现巨大的空白,这空白不是虚无的那种空白,这空白充满了蓝色的意义,像蓝色的天空或大海逐 渐扩充、变大,从有限到无限,从此岸到彼岸,以至于更为明净、宽敞和透亮。在这被蓝色充盈的意识里,你恍惚有种重返母亲羊水的冲动。大草原上的月亮,照亮你的裸体,那裸体变得 晶莹剔透了,开始在星星的羽毛里翩翩起舞。观望的羊群中,盘角的头羊是你的兄弟,你们在秋天歃血为盟,酝酿秘密的起义。而那飞过头顶的大雁,则是你热爱终生的好姐妹。哦,你所 热爱的好姐妹,永远在天空中,永远是天堂里的众天使。在这荒凉的人世上,你不屑于她们的爱情,她们——那些欺骗了你赤子之爱的女人。她们那淫亵肮脏的肉体,不配享有你灵魂和肉 体的蓝。她们,人世上的众女子,她们已经堕落到了炼狱。万劫不复的炼狱,但丁①的炼狱。堕落堕落堕落。炼狱炼狱炼狱。你喊:请给我这世界的血,大地的血以及祖国的血。你喊:让 我到炼狱中去吧,那里有我的堕落天使,而我是她惟一的拯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