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吴先生”

一天,他走在大街上,无意中来到了一座教堂前。他又记起老同学说的话来。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教堂,由从遥远西方大陆来的外国人兴建,落成已三百年了。峨然巨室,周遭松竹郁茂,别有洞天,竟不像是在城里。然而,长满翳翳苔藓的哥特式建筑物,以及倾圮的尖塔和避雷天线,让他仿佛看到了郊野的荒冢弃坟。他不禁揣度,如果通过教堂的大门,也是能走入地铁的吧。教堂不就是伪装的地铁车站吗?忽然,从里面吱吱地传出了寻呼机的声音……他一眼看见那年轻人匆匆走出,汇入街上人流。他愣了一下,然后紧跟而上。

“我见过你。”他壮起胆,颠扑到他前面,拦住他,努力以镇定的口吻说。

“你认错人了。”年轻人的眼镜片后面射出了北冰洋似的寒光。

“没错。你掉了一样东西。”一边说,一边哆嗦着递过身份证。

“噢,谢谢。”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一把拿了身份证,转身便走。

“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拔腿追去。年轻人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说不出是哪儿,他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同于常人——像只两脚直立的老鼠。他眼看着便赶不上了。那人很快消失在了人海中,与城市融为一体,自由放纵的姿仪令人大妒。而他为轻易交出了与另一世界沟通的信物而懊丧后悔。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那么幼稚。

他到处寻找。他又去了那个胡同,但仍然只有那女人在洗衣。犹豫一下,他终于上前对她说自己是吴先生的一位故交。女人把湿津津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说,他父亲早已在多年前的一次梦游中自杀身亡了。

“吴先生是你父亲?”

“对。”

他手中既已失掉了身份证,就再没有向她作论述的凭据,尴尬地只好说:

“那么,以前他是上夜班的吗?他经常坐末班地铁吗?”

“那倒不是。但他是修地铁的。这座城市的第一条地铁就出自他和他战友之手。但你问这干吗?”

女人讥嘲地看着汗流满面的他。这时他想到了地铁公司的电话接线员。他想问的是,当年地铁的修建真的是为了备战吗?你父亲对于战争的态度究竟如何?他果然是铁道兵,而不是外星人吗?末了却什么也没有问,只面红耳赤地吭哧应付了几句,感到空气中莫名的危险在重新集聚。一切饱含了错乱。生活在梦游年代的人,怎么会有身份证?他是怎么重新活过来的?三十年过去了,为什么没有变老?他怎么会在地铁里看《读书》?他仿佛见到,那条从过去一直延伸向未来的、标语或广告之火般的绵长线索,正在收聚成一个长满绿锈的金属十字,像一个有智慧的生物。而整个地铁,不过是它早已凝结成的一道幻影。他一辈子就生活于其中,却不自知。但他失去了追问答案的勇气和信心。实际上他已明白,发生的一切比他料想的更加复杂阴晦,就像险滩冲逆处的逝水一样,他根本回还不了。潜藏在每个人身边的秘密太多了,远远超出想像,平时却注意不到!于是,他嗫嚅着告辞了。快出胡同时,他回看了一眼,一双眸子正在墙角,一眨不眨地盯住他,见他回头,便隐去了。不是女人,而是女人的孩子。难道,竟真的有未来吗?他眼前又浮现了地下的儿童似的蒙面人齐步走动的叠叠身影。一个个的乘客水怪般缄默地安坐在绿液玻璃瓶的底部。他记住了那孩子的眼神:空虚、冷漠、迷茫、失望、怀疑、怨恨、陌生……但他还是去到地铁站口,在可口可乐焚尸般的蓝色烈焰旁静静等待,心中依稀抱有最后的希望。一天又一天。进进出出的乘客们好奇地打量这老头儿,因他又不像乞丐。那年轻男人——女人的父亲吴先生——却始终没有再露面。而被盯梢的感觉这段时间里是越来越明显了。

黑色的月亮又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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