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决定给肉松一个家时,我并不知道,养一只狗与养一个孩子无异,不仅要在吃喝拉撒等生活各方面事无巨细地料理它,还要指引它正确地大小便。
事实上,过去二十七年里,我从未想过我的生活将与一只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小时候,村头张伯家养了只护院的土狗,见谁都玩命摇尾巴,唯独对我例外。每次我经过张伯家门口,那狗便一跃而起,展开四肢摆出捕食的阵势,目光如炬地瞪着我,仰脖狂吠。由于被绳索限制了活动范围,张伯家的狗只能虚张声势地朝我龇牙咧嘴,徒劳地扑咬。尽管离它有一丈远的距离,我仍然被吓得魂飞魄散,垂眉耷眼拱着背,在哭喊声中狼狈不堪地逃窜。
懂事后,我将张伯家的土狗对我的敌意,归结为天意 多管闲事的狗就喜欢追拿耗子,我刚好属鼠,而现今温饱思闲事的宠物犬遍地都是,所以我走到哪里都不招狗待见。有了这样的深刻认识,我轻易不靠近任何一只狗,哪怕是巴掌大小的吉娃娃犬。
四个月前,迫于女上司刘珍的淫威,我戚戚然地走在刘珍身后,陪她走入黄贝岭一间宠物店。推开落地玻璃门,我一眼瞥见弃置在光线不足的角落里,脏兮兮肉乎乎神情黯然的一只小狗。和其它呆在玻璃柜中光鲜亮丽的待售小狗不同,它恹恹地趴在破旧的铁笼里,似乎清楚自己“低狗一等”,于是羞怯地垂头耷耳地枕着自己的前爪,听任玻璃柜中的傲犬对它放肆地咆哮。
在好奇心驱使下,我提心吊胆地走向它,隔着一臂的距离,细细打量:它披一背浅黄色垂地长毛,蓬松的尾巴如同一朵散开的菊花,如熟透的紫葡萄般乌亮的眼睛中,流泻出令人心疼的忧郁。毫无疑问,若稍加打理,它绝对是只品相端正甚至堪称漂亮的宠物犬。可是,这样一只讨巧的小狗,为何被摒弃于墙角?
大概许久没有人注意过它,见我靠近,它“蹭”地一下窜起,摇头晃脑地抖动着枯干的毛发,隔着笼子间2寸宽的缝隙,友好地向我探出了左“手”。
“看来它喜欢你。”刘珍抱着两只血统纯正的贵宾犬进行比较,一面漫不经心地提醒我,“它想跟你握手。”
就我这副天生欠咬的面相,竟然有狗主动向我谄媚?我激动地伸出手,随即僵在空中,心有余悸地问店主,“它、它不会咬我吧?”
“ 里 放心好啦,”店主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操着极为别扭的普通话,迫不及待地释疑,“我店里的狗都好乖的啦。不 费 咬 银 的。”
见我迟疑,笼中的小胖狗神色黯然,缓缓地垂下左前臂。正当我们都以为它放弃讨好我时,它却瞬间抬起右前臂倔强地探出笼子,蓬勃的尾巴匀速摇摆,目含渴盼地着凝视我。见状,我心生不忍,壮了壮胆迈步上前,蹲在生锈的铁笼前,轻轻握住它的右“手”。
“小可怜”,听见我轻细的呼声,它立刻用头顶着笼子,尾巴欢快地摆动着,微微偏过脑袋,隔着指肚宽的铁条缝隙,吐出粉红花蕊般润泽的舌尖,倔强而徒劳地试图舔我的手背。
“难怪说京巴的智商在犬类中排名倒数第七,”刘珍爱不释手地抱着那两只贵宾犬,刻薄地说,“费半天劲都舔不到,还在浪费表情。笨死了!”
我倒不觉得这是愚笨的表现,相反,我很钦佩它的执拗。忍受着刘珍不可一世的轻慢,我虚心地请教,“它为什么非要舔我?”
“向你示好呗。”刘珍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怀中的名犬,没好气地说,“知道哈巴狗吗?就是它这样的。啥本事没有,就会巴结、讨好。”
“那怎么不见它巴结讨好你呀?”迎着它清澈的目光,我心里愤愤不平地替它叫屈,心中暗想,“她瞧不起你,你还瞧不起她呢,对吧?她以为自己多高贵,不就是个 狗不理 嘛!”
尽管听不见我的心声,但眼前这只黄毛小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友善,身子自发地向前朝我凑了凑,咧开一张几近拉到两腮的嘴,窃笑般呼哧带喘,扁平的一张脸上展露出得意的神情。就在那一瞬间,我对狗的怵意因它的亲近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