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庄子拿远古社会来说事儿,也并不是希望人们“返古”,而是故意借美化远古社会生活,来表达他的政治理想。这叫做“托古”或所谓“返本开新”,是一种通过回头看过去而看将来的思想方法,此乃中国哲人描画他们心目中未来社会的理想蓝图时最常用的招数。其妙处在于,既可以使庄子的政治理想获得古远的历史依据,同时又能借古讽今,即用古代社会的无比美好来反讽当时天下的无比丑恶。
无需多说,我想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庄子的政治主张继承了老子的“无为而治”思想,其中很有些西方现代自由主义的气息。甚至,庄子为民众构想的无需国家管制的未来社会生活,比西方的自由主义还要自由,——关于这个问题,后边我们再展开专题讨论。如果按庄子所想的,君主不闹事儿,官府不到处横插杠子,老百姓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整个社会一片和乐融融之象,那该多好!由此,谁能说庄子的理想不美妙、不高远、不卓伟、不超越时空呢?
然而,问题也正出在这里。庄子想得虽然很美,但在当时之天下,却断断不可行。道理很简单:且不说战国时期了,在整个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君王是不爱折腾的主儿?何曾有谁会愿意被大家伙当成是可有可无的角儿?他们中哪一个没有私心私欲?又有哪一个不是费油的灯?在庄子之前,老子为什么要辞去国家图书馆馆长的高职,骑个青牛去隐居?还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无为”思想不可能有人接受这一点,看得一清二楚,政治上感到很没戏?
庄子倒没有像老子那样,走一条弃官而隐的人生道路。这并不是说他对自己的政治前途还抱有些许幻想,幻想哪个君主酒醒后会采纳他的主张,或者说庄子反对隐居,不愿意做隐士。而是因为,与老子早先在中央政府机关担任高官不同,庄子本来就长期生活在底层、在边缘、在民间,也就是说他原本一直处于“隐”的状态,根本没有什么显赫的官职可弃,因此弃官而隐便无从谈起。
从他断然拒绝楚国“高薪 + 高职”的招聘这件事可以看出,庄子对现实政治的失望,表现为给官不做。个中因由在于,他很是心知肚明自己的全部理想,终归都只是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没有哪个君王会真心接受并贯彻执行。楚国即使把庄子聘了去,我想最后恐怕也只能用他装点一下门面,借以表示国君很爱才罢了。反过来说,庄子如果对自己的政治主张被当时某个诸侯所接受,还存有最后一丁点儿的侥幸心理,我想他大概会连老婆孩子都来不及辞别,就随楚国使者绝尘而去的;再不就会如孔子那样,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马上就要办手续“退二线”了,居然还傻傻地费十多年工夫在国际上四处游荡,栖栖遑遑若丧家之犬,希望最后兴许能撞到个买账的主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想大家就会知道前边那个问题——庄子为什么不去“救火”——的答案了,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事实上,从此前老子的弃官而隐、孔子周游列国的无果而终,我们已经不难窥见现实社会中思想的无能、哲人的无能;尤其在乱世,越是卓伟的思想、越是具有卓伟思想的哲人,便越无能。与老子、孔子所不同的是,庄子的身份和地位极为低下,距离实际左右社会生活大方向的权力场太远,因此他对自己思想的无能,感受得更为强烈,人微言轻嘛。
再加上,庄子清醒地看到,如果被君主收拢而成为所谓“人才”,最终的结局不是沦为帮凶,把天下搞得更乱,便是极可能殒身于勾心斗角的权力倾轧中。所以,要指望庄子走进王公贵族们的庙堂,用他那套夹杂着愤怒和痛骂的“痴心妄想”打动这帮家伙,怎么可能!
更何况,可能与庄子从先祖那里继承下来的文化血统有关,庄子原本打心眼里就不喜欢着火以前王公贵族们所居住的老房子,讨厌老房子的缔造者——尧、舜、禹、周文王、周武王、周公等人,而且尤其恶心当道者在老房子中干的那些龌龊事儿。抱着这种精神上的反感心理,庄子怎么会愿意接近庙堂,并帮助其中的人扑灭大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