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狮吼

我全职工作时,曾碰到过五个男老板;五个都不是gay,这在时装工业里倒也不算多么意外,对社会学研究也许不能有太多贡献。能有些意义的,可能倒是,不知为什么,不是gay的男老板身上常带有悲剧色彩,总不如gay们在这个工业里那么游刃有余。我这么说,一点儿没有简单归类的意思,更不是戴有色眼镜,而的确是觉得他们每一个人现在想起来都让我有点难过。无论是我炒了他们还是他们炒了我,我好像都不记恨,也从没记恨过。

就说我的第一个老板吧,他是个快六十的瑞典人,鹰鼻长脸,个头高大,脾气极其暴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两百八十天在天上飞,余下待在办公室里的日子却没有一天不吼。吼声之大,老让我担心他的心脏随时可能停止工作;吼的时机永远出人意料,常让我们的心脏也供血不足。吼的对象当然主要是我们──他的“眼前人”;也吼供货商、运货商,隔着太平洋、印度洋跟工厂吼,最后发展到跟买家竟也敢吼。那一年内他吼走了两任会计,四五个设计,也终于在年底将至的时候吼走了一个跟了他很长时间的买家。虽说那个买家天天来让他陪着聊天死活吊着他不下订单确实够烦,但无论如何人家是钞票。因此人家刚摔门出去,他立刻就打了蔫儿,讪讪地跑到公司的销售约翰门口,嗫嚅起来:“对不起,我可能把你的客户彻底得罪了。”

那时我刚工作,对这个工业涉世未深,哪里受过这种岂止是非人道、简直就是非人的“虐待”,常忍不住哭。有一次,他又莫名雷霆发作,气得我躲到储备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隔着老远吼我过去。我不应。他再叫,我还是不应,极不愿意让他看见我的软弱。那时也不知哪里突然来了牛脾气,铁定心思不再理睬他。他最后大叫,你到底是想干还是不想干了?对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听着他在那边暴跳如雷,我只装做事不关己,最后竟然洗了手准备出去逛街,并且决定:他只要再吼一声,我不但走,而且要摔门而走。没想到,他却突然安静了,过一会儿悻悻地跑到我们的大设计门口,很委屈地跟她告状:“Em竟敢当着全公司的人不尊重我。”大设计跑来跟我说,我笑了,突然觉得他像个老小孩儿。从那儿以后,他再没吼过我,我自然也就没走。

第二年五月我计划去加州度假,走的那天正好有个重要客户要来。前一晚我为赶展示板一直工作到深夜两点,回家只睡了四个小时,就又被销售叫起来到公司“见客”。老板那时带着大设计正在印度出差,我们刚跟客户谈完,他的越洋电话就打了过来。我听销售在那边跟他汇报良久,挂上电话没一会儿,公司会计悄悄走来递给我一张支票,说是老板给我的度假奖励。

离开他好几年后,我们在街角碰上。他一把将我抱住,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那时他已经六十有五了,差不多是我离开北京时我父亲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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