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整个贾府里的人都“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唯有她揣着一片放诞的笑声出场,黛玉在诧异之中看着一群丫鬟媳妇簇拥着来人进了场,“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湾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她出场的时候可谓是浓墨重重,异常精彩,那一阵笑声,让人在久久以后一直记忆犹新,那等于是她的气势与宣言,哪怕是在黛玉这个初入贾府的“外人”面前,她也要张开自己的声势。这就是她的不一样,这样的人物,走到哪里都会是焦点,站在哪里都会是一个支柱。
王熙凤的管家身份决定了她需要同各种各样的人物打交道,上至三层公婆,下至几百号人的陪房外加丫鬟小厮,中间还有无数的叔嫂妯娌兄弟姐妹姨娘婢妾,她虽然做不到像宝钗那样左右逢源,但是她却可以凭着自己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性格,将贾府这个充斥着权力、欲望以及利益的大染缸把持得稳稳当当,整个贾府当中,也大概只有她能够周旋其中,把这张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理得顺当。她就像是一只非凡的凤凰,姿容美丽,秉性聪明,口齿伶俐,精明能干,她的威风凛凛,她的风光无限,她的过人之才都是众人艳羡的对象。
但是这样的一只凤凰就偏偏生不逢时,不明白自己接受管理大权的时候,整个贾家已经过了鼎盛时期,开始走下坡路了,事实上,她接手的根本就是一个烂到不能再烂的摊子。当一只凤凰落入到了鸡群里,就算她再独特,也不会有好的命运,最终甚至会被同化成一只凡鸟,与众多的“鸡”再没什么两样。
在对于时局这一点上,王熙凤是愚昧和迟钝的,她缺少这样的一双火眼金睛,缺少一份先天的敏感,不能够像探春一样早早地预感到贾家那个糟糕的未来,所以她一直不明白,在这个七零八落一点不稳当的冰山上,她站得有多高,到最后就会摔得有多惨。
她一味地沉浸在对权术的玩弄当中,不得不说,玩弄权术是很容易上瘾的,权术给了她无限的风光,却也在最后狠狠地捅了她一刀,让她既招人羡,又招人忌招人恨。
“一从”,写出了王熙凤独特的政治心机,对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贾母是无限讨好、奉承,最终取得了执掌家世的权力。“二令”,则指她执掌大权之后,发号施令、作威作福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她生性狠毒,连贪欲也无止境地扩大,不但苛扣月银,发放利息高得离谱的高利贷,接受巨额的贿赂,做尽了天下的缺德事,甚至可以杀人不眨眼,整个一个将人的血肉骨头齐齐吞下的“魔头”。但是这些罪恶之事依旧不影响“她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就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人也不如”的形象。
她忽视了自古以来女人都要“守弱”的道理,不明白越是强势的人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你站在墙头的时候,人人惧怕,人人奉承,但一旦那墙倒下,你就是最让人想踩的那一个,因为不论什么时候,人的矛头永远都是集中地指向那只领头鸟,身处队伍之中的鸟儿们还可以后退、隐藏,但是领头的却无处可逃。其实说到底,还是她年纪太轻,见识太少,只知道锋芒毕露带来的无限光彩,却不懂得适时的含蓄忍让。倘若她能够有王夫人那样的稳重,表面上做到和蔼可亲,暗地里却在拼命地积蓄力量,只为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出手的话,她就断然不会是那个结局。
在贾家风雨飘摇之际,贾琏对王熙凤的不满终于升到了极致,于是借高利贷一事爆发的机会,由族长家珍出面休掉了她,又将平儿扶了正,这种社会地位的互换,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悲惨、屈辱。尔后在贾家败落之后,抄家之时,她首先被揪了出来,沦为了阶下囚,不但时时要接受拷问,而且还被驱使做尽了贱事。这样一个曾经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凤凰,最终竟然落到了这样的结局,哭死在返回金陵的路途之中。
其实,当她把自己的所有都寄托在一片冰山之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径自断掉了自己的后路。更何况,这片冰山在她攀登上之前,就早已经是摇摇欲坠,看上去冰洁明亮,光鲜夺目,而事实上,却是根本见不得光。但凡有点阳光要拨开云雾露出头来,它便是危险重重。而这只独鸟,因为其高且庞大,所以当危险来临之时,她首当其冲,被当做出头鸟打了个稀巴烂。
曹雪芹始终将王熙凤非凡的才干和她的无恶不作交错在一起来写,给了我们一个复杂而又丰富,真实且又动人的活生生的王熙凤,她的美丽与才干给她的罪恶披上了一层光环,在封建社会里,她是个家族的掌管者,她的罪恶其实是被那个丑恶的时代所酝酿出来的。如果放在现在,她或许就是个顶级的政治家或者心理学家,是最适合这个时代的风骚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