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篪被反驳的沉默片刻,正颜道:“婉依,医者父母心。你是医,可以耗毕生心力来救治路贤妃,许多年不改,却容不下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
飞雨脖颈上一阵灼痛,她知那双紫瞳又在瞪视自己。
“才头次来,就不知生的四处游荡,竟进入冰室。”婉依冷笑,“四殿下,若那冰室中的人有半分差池,你就要提我的首级去向你皇兄请罪了。”
飞雨感到他紧护她的手臂略有颤抖。她抬头去瞧他的脸,他直直看向婉依,痛苦不堪,仿佛她刚用剑戳入了他的心坎。
婉依的话,飞雨听不懂太多,只知是很严重很可怕的事。
“婉依,只要我在,这世上就无人能伤你,即便皇兄也不可以。”龙篪故作轻松的对紫衣女子说出这句话,又低下头,宠溺的在飞雨黑黑的小脸上用力擦擦,那双大手磨的她生疼,她也去摸他的脸,擦干那上面未干的泪。
龙篪露出欣慰的笑容。
婉依怔怔看着,发现他们竟如父女一般亲密。她忽然懂他了。这许多年,他陪她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苦熬,每年两次出谷去添置什物,会为她带回一枝珠钗,如民间夫妇一般,为她戴上,痴痴笑看,赞她美丽。
他是平江王龙篪,当今圣上的四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四殿下,却为她而委身这与世隔绝的深谷中,甘愿等待,甘受寂寞。他只想有个小孩儿陪陪,她也不许么?
龙篪见她不语,便知她懂自己的心思了,将飞雨重又托起,让女孩在自己臂上坐着,缓缓道:“婉依……有这么个女孩儿,偶尔我便会做个美梦,以为我们是一家三口在这世外桃源共享天伦……”
“够了!”婉依倏然转身,唇角微抖,似乎不能面对他。“往后她若再这样乱跑乱动,就别怪我无情。”
飞雨回到了天朝皇室的庇护之中,依旧不自知,只在被龙篪牵着去瞧她寝房时,偷偷回头看了那沉睡的神仙姐姐一眼。
天上的仙女果真听到了她的祈愿,给了她一个家和关心她的人。
如果子昭寻她,是定不会寻到这世外之境来的。
飞雨气鼓鼓的想,这样最好。她不是给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又不是求着他和她一起。应该叫他后悔死,居然对她那样坏。
可是,为何她不开心呢?
此后的时光弹指即过,从六岁到十六岁,她从女孩成为少女。她真心爱戴自己的养父与养母,他们也对她很好。
龙篪是个不理世俗的闲散王爷,一辈子率性而为,对养女便也宠的厉害,从不用礼教俗法委屈她,总是说女孩子家也要顶天立地的才好。婉依固然严苛,却外刚内柔,那藏在冷面之下的柔情,值得龙篪守她十余年,亦值得飞雨敬她若母。
因了南垂谷中的武学圣殿兵工堂,龙篪早已成为武学大家。说来讽刺,兵工堂还是座不折不扣的贼窟,俱是瀛人的罪证。龙篪通身高超武艺,却安心于世外,仅用来保护婉依。
毕竟,有太多人想要侵入南垂谷,一些人为兵工堂宝藏,更多人却是为沉睡的贤妃。贤妃是汉皇的心,谁得到她,就不啻将绳索套上了汉皇的脖颈,会让这位东洲的主宰者予取予求。
在南垂谷中长到十六岁,飞雨又无数次去冰室偷偷探访过神仙姐姐。她有时会留心听龙篪和婉依的交谈,有时他们叫姐姐“贤妃”,有时会叫她“凝云”,哪个才是姐姐的名字?飞雨绞尽脑汁,终于有天忍不住去问了龙篪。
“那个神仙姐姐……到底是‘贤妃’还是‘凝云’?”
四王对这个简单的问题却思考了很久,道:“雨儿,这世上有个等的最辛苦的男人,他亦自问过这个问题——她到底是贤妃还是凝云,等到想清楚答案,却已晚了。他迟了一步,便要付出这十几年的相思煎熬,也不知能否等到一个赎罪的机会。”
飞雨撅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四王却瞪眼,想起什么似的,用力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哎,死丫头,你怎么叫她姐姐?你是我女儿,也就该叫她……婶娘。”四王在脑中算了半天辈分,终觉得“二嫂”这个名号,凝云当之无愧。尽管他的二哥是皇帝,曾有无数妃嫔。
飞雨却吐舌头,扮个鬼脸,黑珍珠似的眸子透着一股纯致。
“不要!神仙姐姐那么年轻!”
龙篪挠挠头,“她容颜不劳是婉依用药所致。须知,逆着生老病死的规律并不是件好事。这许多年,皇兄大概也苍老不少。瞧瞧我……”他对镜自照,苦笑。曾经*倜傥的平江王龙篪最在意的便是自己那张俊脸,如今的平江王龙篪却只愿在这深谷中与婉依一同老去。
飞雨此时便不敢再问更多,因为龙篪眉宇间少见的惆怅悲戚,如此凄苦。
父王与姑姑之间的故事,亦有很多无奈与牺牲吧。
可此刻能够相守,已经是莫大的福分。
这是父王亲口对她说的话,“相守,即是最大的福分。”
说这话时,他满面尽是知足的神色,低头呷一口酒,遥望山谷夕阳迟暮,笑声回荡在山谷之间。犹如一只卧着的老虎,慵懒伸伸爪,打着闲适的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