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两个男人有关心灵的对话

“我的文字的出发点是‘求真’。而实现‘求真’的三个渠道是:对人性的理解,正常的思维逻辑,向善的心理。”韩浩月如是说。他的文字冲过自己的内心、他人造的地狱和现实挖掘的坟墓后,内在的战果便是逐渐学会与自己相处,与他人相处,与世界相处。

 

与自己相处:接受平庸的本我

 

记者:近来,网络短剧《老男孩》出人意料的热播,梦想万劫不复,青春泪流满面。似乎每个中年男都有一躯不得不老去的身和一颗拒绝老去的心。我在想,如果这个剧本由您来当本色编剧,会是如何的?

韩浩月:《老男孩》打动我的不是我与片中人物共同的青春记忆,而是它对一代人生命的卑微和梦想的陨落的那种痛惜。年轻时候不懂,以为恋爱、喝酒、打架、做梦等等这些事情都有意义,是体现自己存在感的方式,但人到中年之后才知道那些有多虚空。中年人追求的幸福感,并不是像“老男孩”一样陶醉在回忆里不能自拔,而是能好好地活在当下,不被外界无形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来气,被各种规则和潜规则牵着鼻子走。看《老男孩》流泪,是观众发现,一个不给梦想以成长空间的社会,会损耗多少人的青春与热情。我做不好这类故事的编剧,有些经历太相似了,反而不懂得如何恰当地表达。

 

记者:我们曾经那么期待与众不同。您是否也曾向往并相信自己有与众不同之处?又是什么拉住了在与众不同的路上狂奔的步伐?

韩浩月: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处在写诗的年纪,尽管那些诗现在看来幼稚得可笑,但在当时却足以带给一个少年满满的与众不同的感觉,这感觉让一个年轻人自傲,觉得有活着的底气,可以忍受生活里的一切暗色,相信自己是不庸俗的人。对我个人而言,如果没有这点小小的与众不同的感觉支撑,很难度过那个危险的青春期。

人的成长过程,其实就是不断被社会同化的过程。有位博友说的好,每个人出生时都是原创的,可长大后都成了山寨的。那种与众不同的感觉消失的时候,带来的痛苦一样巨大。我曾纠结于难以突破自己的文字局限,在四、五的时间里,忙于处理想写出好文字而不得的烦恼情绪,但后来还是想明白了,就这样吧,不勉强自己,能写就是好的,至于表达的效果如何,不在自己的掌控当中。而让自己接受庸俗、平凡的本我,也经历了类似过程。

记者:与众不同实质上是寻找存在感,但他人造的地狱,现实挖的坟墓会让人不得不虚无起来,因为存在感越强烈,肉身便越沉重。

韩浩月: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存在感已经不那么重要。从对存在感的追求,到对“我究竟想要什么”的追问,这种转变有助于帮助一个中年人更好地看待世界、人生、命运与理想。如果一段经历,不能帮助你明确“我究竟想要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么这段经历基本上是无用的,不会在你生命力留下任何痕迹。而在你十分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缺陷,并乐观地接受这些缺陷,无论抉择、取舍都能辨别自己内心的真实需求时,那种“所求不得”的人生之苦就不存在了。

     记者:存在就有如胭脂、虚无有如水,得有哪些深刻的沧桑经历,才能淡妆浓抹总相宜?

韩浩月:在17岁之前,我没离开过出生的县城,后来到了城市——尽管那不过是离县城不到50公里的市级城市,但外部环境的变化,仍对我产生了强烈的撞击感。而从男孩真正转变为男人,不是婚姻,也不是因为儿子的出生,这些都没能够抹去那种根植于内心的“老男孩”本质,直到今年女儿的出生,父亲的角色开始变得无比重要,比文字还重要,才让我意识到自己真正转变了。

我想,对于日常生活之美的依赖,对于平安与宁静的向往,对于幸福细节的感受,弥补了那种与众不同感缺失后留下的巨大空洞。狂奔是属于少年的,中年只适合缓步行走,但要走得有力一点。

 

与他人相处:不要去伤害

 

记者:您曾说,“要快乐,就要筑好内心的那座城堡,别让其他无聊的情绪侵占,我是这么做的。”何时何事开始搭建内心的那座城堡?这是否意味找到了与自己相处,与他人相处,与世界相处的法则?这法则会是什么呢?

韩浩月:在建设内心城堡方面,我一直是个懒惰的工人,这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而这个工程至今也没有完成。但这个工作也一直没有停止,少年时内心城堡的一次彻底坍塌,让我意识到绝望感所带来的打击有多致命。而不让它再次坍塌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要把它建筑得太高,要注意及时修补那些损坏的部分。

坦白说,到现在为止,我刚刚做到能和自己相处,在与他人相处与世界相处方面,可能还需要花费更长一点的时间,来寻找更好的方式。但有一个原则是我坚持的,可以总结为一个关键词,“无害”。人活着不能给他人带来害处,不能给世界带来害处。不要每天活在自责当中,而避免自责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去伤害。

 

记者:少年时内心城堡的一次彻底坍塌?

韩浩月:过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出发点和结果是什么。我们在这个时代已经习惯了掩藏自己,很少暴露内心,这其实是拒绝与自己和解的一个固执的姿势。孟京辉有部新的话剧叫《柔软》,里面有一句台词很好,大概是这样:人生最美好的不是遇到爱,不是遇到性,而是遇到了解。“了解”大于一切。“了解”会像张爱玲说的那样,让人变得慈悲。但更会让人变得透彻,拥有一条通往幸福的捷径。当你懂得了,你会觉得无论是相信一些东西,还是不再相信一些东西,无论是收获自信还是惆怅,都是值得的。

 

与世界相处: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放心

 

记者:在你的生活中,文字一开始就是主演么?

韩浩月:文字在我生活中一开始是主演,但现在是配角。在不久之前,其实我和文字已经相互放弃了。也许不叫放弃,是我开始刻意地与文字保持距离感。文字已经由理想转变为一种工具。把文字当工具其实也没什么坏处,只要别把这工具庸俗化。文字的工具化使得它有具体的目标指向,比如,借文字改变社会、影响他人。但我对文字的这个作用挺悲观的,因为到最后你会发现,这些文字基本上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记者:文字的态度代表你生活的态度么?

韩浩月:我深信什么样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文字,工作环境、朋友圈子、阅读范围、家庭生活等等,均会以独特的方式体现在一个人的文字里。文字折射内心,生活影响文字。

记者:您的生活足以支撑您全部的文字么?其实我很想问您:书中的一切,是你的亲历的吗?

韩浩月:有相当多的内容是亲历的。当亲历的生活不足够支撑全部的文字之后,就开始了虚构。一个人、一句话、一件事,都可以是一个虚构故事的开始。但在虚构的故事里,一样可以投入写作者的真情实感。好的演员可以完美地在戏里演绎完别人的一生。好的写作者也是这样。

     记者:您对您的文字放心了。幸福无非是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放心。您怎么看?

韩浩月:非常认同。有人说过,人的一生,以信任开始,也会以信任结束。人在婴儿时,会信任爸爸妈妈的怀抱,会信任他目所能及的一切,包括草地上的羊粪,他也会捡起来放到口中品尝一下味道。人的一生在结束时也必然是信任的。信任他付出过的爱,爱过的人,信任他的一生不是白白活过的一生,如此才能到达天堂。

而中间这一大段充满怀疑、嫉妒、不满、抱怨的人生,我们权把它当作过程吧。众所周知,过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出发点和结果是什么。

     记者:幸福会有一种模式么?

韩浩月:幸福只有一种,那就是尊重自己的内心,同时也尊重别人的内心,尊重人与人之间那种善意的交汇。最好的模式是,掐掉一切不必要存在的敏感神经,与一切真实的东西热情相拥。幸福是一种感受,而感受是可以创造的,如果一座美好的花园可以带来良好的心境,那么不妨给自己建筑这座花园。当然,也可能有人会说这是一种无能的逃避。但这逃避是人与生俱来就有的一种本能。所有人都逃脱不了这个命运,请注意是所有人。

 

采写:《贵阳日报》记者 郑文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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