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女》 第一节(2)

当夜,我躺在属于自己二尺二宽的床板上,怀着憧憬,怀着恐惧。憧憬的是「猪」,恐惧的是「杀」……

早晨,清爽的秋空夹着凉意,抬头可以望见掩藏在山巅后面的曙光。目送所有犯人走出大门去劳动,我独留监舍不必日晒雨淋,那感觉还是不错的。不过,这种「不错」的感觉只有一瞬。很快,猪被尖刀活活捅死的惨景立即占据了身心,顿时心里发虚。我系好围腰,换上胶鞋,坐在监舍,等着刘月影招呼。至于她能给我派的活儿,推来算去,无非是挑水、背柴、磨刀、烧火,这些我都能干。只求她一样:别让我拿刀去对准那猪,尽管我多么想吃它。

等啊,等,既听不见她说话,也不见其身影。我跑到伙房去问。伙房里一个漂亮的女犯,人称小妖精的,说:「到监舍背后去找。」

果然在那里,靠着墙根儿端坐,起劲地纳鞋底。她头也不抬,对我说:「过一个钟头,再干活不晚。」

看那鞋底的尺寸够大,像是给男人做的。遂问:「你是给谁做鞋呢?」

「给我的儿。」

「你儿在哪里?」

「在成昆铁路线上做事。」话音提高了,显然在为儿子自豪。

我仍站在跟前,刘月影便叫我到伙房要杀猪刀,先磨起来。我怯生生说:「第一次干这个,你能叫我不拿刀吗?」

抽动的麻绳停了下来,她用眼角瞟我一眼,说:「不拿刀,怎么杀?」

「我怕。」

「你怕呀?我还怕呢。」说罢,低头纳鞋底,不再理我。

高大强健的她长着一头卷曲的褐发,眼深唇厚,皮肤黝黑,牙齿雪白,脖子细长,锁骨突出,臀部结实。在西方人眼里,这些特征是很性感的。不好看的部分是她的胸部和手脚,胸部的发育不够丰满,手脚则过于地粗大了。

我站了半个多小时,刘月影才恋恋不舍地收拾鞋底、夹板、麻绳,并说:「走吧,我们去猪圈。挑猪,捆猪,给猪过秤。」

简陋的猪圈里臭烘烘、湿漉漉,青石板上屎尿满地。我一进去,头就晕了。而她似乎毫无感觉,两臂大张,嘴里「啰啰啰——」吆喝,极其在行地撵起猪来,还让我学着她的样子,说:「我们对撵,猪就逮住了。」

不知咋搞的,一个「撵」字,写得来却学不会。最丢人的是撵着撵着,我就和猪搅在一起了。几番下来,我与她浑身是汗,她是累的,我是吓的。

她不耐烦了,转身就去报告值班的干事。说张雨荷不管用,请求干事还是叫杨芬芳来帮忙。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她。这里略作说明:管犯人的劳改干部,我们称「干事」。姓张,叫张干事;姓李,叫李干事,一个中队有多名干事。管伙食的,叫司务长。总负责人有两个,一是中队长,一是指导员。

同样高大强健的杨芬芳,是我最喜欢的同改,我们同在一个工区,她是副组长。有关她的故事,以后会慢慢道来。我尤其喜欢她那忧郁且带着惊恐的眼神。她俩联手,我基本就无事可做。到了宰杀的时候,刘月影叫我凑到猪跟前,学着掌握入刀的部位。说:「刀斜插进去,要快,进去就要点心。点到心,猪就死了。」我记住了:点心。这和家里喝下午茶时配的点心,是一个词。

接下来的烫猪,吹气,刮毛,开膛,我都死命地干,以填补「不杀」之过。烫猪,烫得把自己的手背也烫了;吹气,吹得嘴皮子都「木」了。刘月影见我满身的血污,便让我歇歇脚。我不肯,心里清楚:我干得再多,也抵不上她的「一刀」。有技术、无技术之差别,走到哪里都一样。

猪下水,早早被小妖精拿走了。我问杨芬芳:「拿走下水,干什么?」

杨芬芳笑而不答。

刘月影说:「有啥不好说?我告诉你,干事的午饭就有猪肝菠菜汤和椒盐肚丝了。」

不久,即有肉香飘出,从干灶(注:干部伙房叫「干灶」,犯人的伙房叫「犯灶」)飘出——深吸一口气,我感到特别的饿,比往日干农活还饿。回到监舍,解下围腰和袖套,那上面染着血迹,沾着猪毛。细看,衣襟和裤脚上也不干净。

忽听刘月影喊:「张雨荷,快到灶房打开水,洗澡啊!」话音刚落,就见她端着满满一盆冒热气的水,大步朝厕所方向飞奔而去,嘴里好像还在哼着小调。杀猪对她似乎很轻松。

洗澡——啊,神话一般的动人词汇!仿佛久处黑暗的人,突然迎来阳光。对犯人来说,洗澡和吃肉是同等的珍贵,同等的分量。对个女犯来讲,有时「洗」比

「吃」更要紧。紧挨我睡、长得活像吉普赛女郎的巫丽雪就曾问:「假如你收工回来,又累又饿。一边放着盆热水,另一边摆着块蛋糕。你先挑什么?一,二,三,一起回答。」

「热水!」我俩一同喊了起来。

自进了牢房,我就没洗过澡。每天收工后,赶紧到伙房排队,为的是能打到半盆热水(以两木瓢为准)。你可要仔细了,因为洗脸,擦身,洗脚,洗屁股,全靠这「半盆」。所谓的盥洗间,就是在厕所旁边弄出一块倾斜的水泥地。犯人端着水盆,把脱下的衣服挂在篱笆墙上,双腿蹲下,用三根手指一点点往身上撩水,就是洗澡了。肮脏的洗澡水顺着斜坡流出,篱笆墙的外面就是悬崖,天然排水系统,任何下水管道都不用铺设。

不大的水泥地,全中队的犯人挤作一堆。常见的景观是你的口鼻,正对准别人的屁股。前面的人起身,一不小心,就会把旁边人的脸盆拱翻。后者能跟你拼命,即使脱光衣服,也敢追着打。人人裸体,个个赤身,犯人全都是扒光了。丑女子俏佳人,一律无遮拦,互相看个够。你的身体有点缺陷,日后和别人发生口角,那就有骂你的材料了。若碰到易风竹,就自认倒霉吧!她的嘴就专门放到对你性器官的形容、放大与丑化上:谁是「白板」(指阴毛稀少),谁是「葡萄干」(指乳头萎缩)。要多下流,有多下流。有的犯人实在受不了,告到队长和干事那里,要求处罚易风竹。劳改干部一致的做法是,要检举者重复易风竹的脏话。结果可想而知,全场大笑,劳改干部也笑。

很过了些时日,我纳闷了:易风竹丑化别人,那自己的长相又如何?我很快发现:她不洗澡,只换衣服。

我问苏润葭。她说:「易疯子也洗澡,是在半夜。刚来时,她的衣服都是用针线缝死的。」

「想守身如玉吗?」

「她以为自己是玉。干部命令让我拿剪刀把她的衣服剪开。一剪子下去,就有股臭气冒上来,比尿还酸,比脚气还臭。」

「她肯吗?」我又问。

「有什么肯不肯!不肯,就是抗拒政府。」

「有这么严重?」

「犯人的一点小事,都是严重的。你不懂,易疯子懂。衣服剪个精光,人也精光。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大把的眼泪滚到肚皮,还打湿了地皮。」

不知为什么,自从听了苏组长的话,我对这个满嘴脏话的易风竹的反感程度减轻多了。她也似有察觉,一次,端着自己的脸盆,对我说:「把热水给你吧。」我摇摇头,谢绝了。

第二天,她用我的脸盆打了热水,端到我面前。我接受了。她说:「我知道,你不用我的热水,是嫌我脏。」

易风竹不是疯,是聪明。

混熟了,我偷偷问她:「你为什么老骂人?」

她答:「我只会骂人,不会说话。」

「因为说话,你受过很多人的欺负吧?」

她低头不语。

我又问:「你的牙是让人敲掉的吧?」

她扭头,走了。

我总是拖到最后去打水,苏组长说我太傻,因为一百多号人用热水,量大锅小,故小妖精都是一边舀热水,一边掺凉水。你若排在最后,就只能洗凉水了。我情愿受凉,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看到我的身体。再说拖到最后,天色也能帮忙,至少不让别人看个真切。每次杀猪之后,我和刘月影、杨芬芳三个人可以尽情地洗了。刘月影总是先快速洗头,再要一盆热水洗澡。她脱去衣服,浑身像非洲模特一样,腰细,臀紧,腿长。缺陷果然在乳房,松弛,还有些下垂,乳头也失去了应有的圆润感,并呈黑紫色。女人的乳房恰恰是最能撩拨男人欲望的部位,太遗憾了。

我说:「刘月影,你很漂亮。」

她开心大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说:「黑不溜秋的,从来没人说我漂亮。」

「真的,你很漂亮。在美术学院,够当人体模特了。」

她张着嘴,吃惊地望着我。

杨芬芳说:「张雨荷呀张雨荷,幸亏你是个女的,假如是个男的,肯定是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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