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寄信人(8)

“送给你。”他递给我一张旧CD。

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时他买的那张《重回安全地带》。CD盒外壳有几条细微的划痕,像是塞在包里无意中被钥匙刮擦的痕迹。封口处还粘着一个宽度大约一厘米的圆形小标志,银色底上是黑色的字体:“Nine”——是那条街转角那家小唱片店的名字。

“有没有什么特别含义?”我小心地打开盒子,问。

再不问,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他像往常一样笑笑:“没什么特别,那天买来就是想送给你的。结果都放旧了。”

“放了四年才想起来要送给我?”

“也不是,那时候才第二次见面就送你礼物,好像有点冒失。”

“谢谢。”我轻轻触摸CD封套,盒子的缝隙并不刺手,有种圆润的温暖感。此后的很多年,我常常回忆起那种感觉,像是接触到裴皓的手指留下的温度一般。

那是我第一次自作聪明,和事与愿违。我以为一张在他身边存放了四年的CD终于决定交到我手上,我以为这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某种表达。

然而我们很快就失去了联络。

开始,我偶尔会给他发信息。他简短的回答总让交谈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我们对对方的生活琐事了解得那么少,当距离不再那么近的时候,刻意交谈都成了尴尬。

我常问他:最近怎么样?

他常常回答我:还好。你呢?

生活就像巨大的海浪将我们向前推去。终于有一天,裴皓的电话成了一片彻底无人应答的盲音。那座城市到处都留着我们的记忆,海岸公路,跨海大桥,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转角……毕业第二年,我离开家,来到北京。

我发动车子,上坡,驶出了停车场。

这么多年来,车上一直只留着裴皓送给我的那一张CD。按下Play键,一个舒缓低沉的男声,轻得如同不存在的旋律在低吟,像褪色的时光,一格一格缓慢地倒回记忆中的原位。

与他分别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首日文歌的歌词含义:只是一句再见,也没有说出口,唯有在你的影子背后,默默落泪。一切都将渐渐变淡,手指、发丝、声音,连同一起度过的日子……

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偏差,让还没有开始过的感情终于成为了纪念。

然而,我已经没有机会再问他。

裴皓的样子定格在我二十一岁的记忆里,一直没有模糊,也一直没有变淡。他像一桩没有解答的悬疑,永远停留在消失的现场。

次日,我在公司见到了章惟。我并不打算参与中午的聚会,只是来交年假申请单,没料到他也来了HR办公室。

在下楼的电梯里,他用上司的标准语气问:“很久没见到你了,最近怎么样?”

“还好,谢谢。”我也给出了一个被关心的下属的标准答案。

“休假打算回家还是旅行?”

“想回家几天。”

“假期愉快。”他话音还没落,电梯下到了十六层。门开了,将我的最后一句“谢谢”留在了门里。

他出了电梯。

经过两小时三十分的飞行,飞机开始在城市上空环绕一周,然后降落。这座被海环绕的小城在眼前不断放大,放大,直到记忆扑面袭来。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机舱落地瞬间的震动。

潮湿的空气让眼睛起了雾,我和我的行李箱终于一起降落在这座堆满回忆的城市。

这里的出租车还是老样子,前排驾驶位和后排之间没有装栏杆,沿途的建筑似乎有些陌生,那些亚热带植物毫不在意地立在路边,夹杂有海水气息的空气涌进我的身体和记忆。

裴皓,你知道吗?在离开的这些年里,时间流逝的唯一意义只是为了把你记得更清晰。现在,我又回到所有回忆发生过的现场,也许只能证明我们曾经那么接近,却终于失散在某个时空。

我曾在台风来袭的失眠夜里想起你,风的形状被雨水印在玻璃上,像我曾经写给你的信,模糊又真实。

我曾经给你写过一封信,贴了邮票,信封上却没有你的地址。

它存在旧书柜的抽屉里。

记忆的形状被字迹留在信纸上,像我们之间早已经不知去向的过去,迟缓又清晰。

经过这么多年,关于你的记忆虽然从未变淡,感觉却越来越像不曾存在过。

走在那些熟悉的街道上,我一直在想:裴皓会不会忽然出现?他会不会站在街角的路灯下,隔着黄昏阵雨前朦胧的雾气对我微笑?我们将不再说起从前的任何情节,只是并排散步,或坐在公交车后座上,看它驶过跨海大桥,看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染成陌生的颜色……

我脱了鞋,在沙滩边印上一排脚印。

海浪有节奏地卷上来,瞬间抚平了那些潮湿细软的沙子,像什么痕迹也不曾存在过。

我一直想找到那些旧时光留下的痕迹,像怀揣着一封无处投递的信,收件人失去了音讯。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人像我一样,总是期盼自己能够证明某些往事的真实性,时间仿佛一场巨大的欺骗,将那些无法动摇的回忆变得越来越遥远。

我沿着街道一直往下走,天边暮色沉了下来。昏黄的路灯代替夕阳笼罩在我头顶上方,一时恍惚,还以为脚尖前有两个人的影子并排走在路上。

街道延伸到转角处,红绿灯立在马路另一边。

一抬头就看见那间熟悉的店,门边的金属框里挂着刻有店名的木牌:“Nine。”

我推门走了进去。展示架上整整齐齐地排满了CD,收银台后只坐着一个年轻的店员。我穿过几排展示架,像当年一样站在试听播放器边,取下耳机。

时光如潮水般后退,我闭上眼睛,看见当年的裴皓安静地站在身边,衬衫领口上方脖颈的线条柔和地延伸到耳后,被细碎的短发覆盖。他侧影的弧线、衣角的褶皱在那些方框前面显得那么饱满、真实又温暖。

此后经过那么多年,记忆都只如初见。

耳机里,响起一个宽厚又平缓的男声:

你是一封信 我是邮差 最后一双脚惹尽尘埃

忙着去护送 来不及拆开 里面完美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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