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寄信人(1)

早晨七点二十分,我离开公司。

从深冬到初春的过渡几乎没有痕迹,只是天逐渐亮得早了,空气拂在脸上的刺痛感慢慢减淡,阳光从凛冽的一缕一缕变成柔和的一片一片。接触到光亮的那一刻,眼睛习惯性地一酸。这才想起前天来上班时忘了太阳镜。

地铁入口,自动扶梯带着轻微的震动往下缓缓滑行。行人和景物从我视线里平缓地掠过,耳边来回响着有规律的电子噪音,就像午夜电视节目结束后伴随满屏幕雪花点时的声音。地铁列车驶来,隧道里呼啸的风声像被压扁了一般,钻进听觉麻木的耳朵。听见语音报站的标准女声,我不自觉又下意识地在脑海中逐字逐句地反复回放服务语音,一直到下一站,脑海里换成另一段报站语音的循环。

清晨的车厢里,很多条音轨在跳动:打电话的人声,交谈的人声,粗重的呼吸声,移动电视的电流干扰声,偶尔擦破空气的咳嗽声……我闭上眼睛,轨迹各异的波形从眼前高高低低地滑过。身边的世界顿时变成了无数线条,快速地收缩又舒张,相交又分开,直朝我压迫过来。

我提前两站下了车。

因为职业病,我已经习惯了这样落荒而逃的时刻:乘坐地铁、公交、走在人声鼎沸的商场,街区……

我能够努力忽略声音的来源,却无法阻止它们钻进我的脑海不断循环。

我是一名ADR剪辑师——ADR代表Automatic Dialogue Replacement,就是在电影和电视剧后期声音制作时决定哪些对白需要补录的工作。每到不得不自我介绍的场合,我总要花很多时间来解释自己的职业:不是音效剪辑师,不是配乐剪辑师,不是混音师,不是特殊音效师,不是ADR混音师,我的工作是一句一句甄别哪些对白在拍摄时没有录好,需要演员对着屏幕上的嘴型补录,而具体执行这项录制并不在此范围之内。

这类问答的尴尬之处不在于听者常常混淆,而在于对方其实并不关心这些细微的区别,只是出于礼貌而继续问下去,做出想要了解你的确切职业的关切姿态而已。提问之前毫无兴趣,听过之后依然迷茫。

人与人之间的任何关联都是从善意的虚伪开始。

如果无法忍受虚伪,就不可能获得更多真诚。我相信这一点,却依然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

这已经是在北京生活的第六年。

自从以声音为职业,我就开始明白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毫无声响的时刻。哪怕是夜深人静,听觉也会被自己内心的喧嚣占领。

每每取下耳机、结束长时间的工作,回家路上都不敢开车,更惧怕出租车司机师傅的热情搭讪,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又总是落荒而逃。

所有声音在此时此刻都是种负担,就像在盛夏的太阳下吃火锅——我无法否认它美好的部分,却受不了如此高强度的刺激。

所幸这种短暂的不适感几个小时之后就会消失,我马上又能像正常人一样散步,逛街,看电影,听音乐,甚至偶尔还可以持续聊几十分钟电话。

步行回家的路大约还有两公里。我疲惫又轻松地穿过熟悉的街道、公园、人行天桥、清晨还没有开始营业的商场。

寒意还很浓的初春,街边树木的叶子上都附着了一层轻薄而湿润的灰尘,朦朦胧胧地被日光描上一道边,不太纯粹的金色像晕开的水彩一样透过树叶的轮廓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隐约的影子。

马路上不紧不慢地塞着车,我在红绿灯前右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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