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清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拿着茶碗盖正在轻轻地打茶。听到中井这一番话，他立刻意识到，错了，自己温和的态度一定让这个中井猜到了他的来意。可张子清毕竟当县长多年，处理过多少难办的公务，办理了多少棘手的事件，就像一棵长白山林子里的老松，尽管表皮斑驳，可枝叶常青，足以傲霜斗雪。
他好像没有听到中井的话，缓缓地站起来，放下盖碗茶的同时，他的眼光投向了对面墙上的一条横幅。
那横幅也应该是中井的手书，这次是狂草：关东山。
那字不错，可在行文的路径上，在狂飞的笔画上，张子清完全领略到写这条横幅人心中的狂妄和骄横。
中井没动，他甚至连茶碗都没端，他在静静地等候，等候张子清的回答。
“吉林省警察厅已经责令抚松县警察局停止参与当地人参收购的活动，并对徐道成提出批评。也许，下一任的警察局局长会处理你说的事。”
张子清回到椅子上正襟危坐，眼睛看着那条横幅。眼珠未动，声音却清晰地飘了过去。
这个消息对中井是很突然，他国字脸上的浓密眉毛一挑，菱形眼睛中的黑色瞳人扫了过来。张子清像他的名字一样，身体清瘦，面孔清癯，目朗眉清，坐在那儿也透着一股清正之气。中井心中不禁暗暗赞赏，他在中国多年，中国的官他见多了。譬如徐道成这样的，一百大洋加上人参提成就可以调动他手上的警察。他们不管什么中国外国，有奶就是娘。张子清这样的官却是凤毛麟角，真有莲荷之清。
想到这儿，他说道：“这是你们中国的内政，我管不了那么多。但是，不管你们换谁来当警察局局长，我都要找你这个县长。”
中井也很老辣，他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又一次对准了张子清。
张子清发现他避实就虚的一招没有打倒中井国夫，他端起茶碗，回身注视着中井说道：“如果警察局这次的行为遭到上级的申斥，那么，你们的活动还有什么合法性可言？赵北川的山货庄拉的是自己的人参，你们凭什么拦劫？路劫他人财物，行凶被伤。按照民国法典，那是咎由自取，而伤人者无非属于防卫过当而已。”
这一次张子清是正面回击了中井，虽然架势没有中井的咄咄逼人，可语言同样有力，这让中井倒抽一口冷气。
能够如此据理力争，中井还是第一次遇到。
这一次，中井避开了张子清的目光，他也端起了茶碗。他也不能不心虚，松山和松平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中最清楚。要不是遇到那个什么孙广斌，要是其他的中国人，恐怕受伤的就不会是他们。
风云突变，好像正在突击的马队被一阵机枪扫了回来。中井默默地思索，
准备组织第二次冲锋。想了一下，他慢慢说道：“张县长，我们大日本的国民在你们这里无故受伤，你要是没有一个说法，我们奉天城的领事馆会出头找你们的政府。到了那个时候，你这个县长就不会这么说话了。”
好像中井重新占领了高地，张子清感到有一口浓痰涌了上来。可他清楚地意识到，中井说的也是实话，而且这也是张子清最不愿意看到的。张子清可以不怕这个中国通的日本人，但他不能不怕自己的上司。奉天来的任何一个指令，都会让他这个七品县令“吃不了兜着走”。这些年，这样的事屡见不鲜，中国人和外国人打官司，几乎全败。
想到这里，张子清缓下了口气：“中井先生，你的会社在这儿，你的酒厂在这儿，这里是抚松城，一方水土有一方人。你还要在这里发展你的事业，你何必将事情搞得那么僵呢？”
听张子清如此说，中井平板的国字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他说道：“那么，依县长之见呢？”
仿佛一场厮杀下来，战场暂时地处于平静，双方终于现出了和解的意思。
张子清也笑了笑说：“中井先生，不想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
中井立刻说：“哪里、哪里，县长大人难得一来，这东还是我来做。”
刹那间，云消雾散，两个人握手言笑中事情似乎可以解决了。中井开始左右而言他，张子清也在默默观察这个中国通的中国文化造诣。小小的斗室里，两个人谈笑风生，静静地等待下一个回合真刀实枪的较量。
突然，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还没等中井发话，房门就被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人，让张子清和中井都悚然一惊。原来，出现在门前的竟然是一个身穿黑衣的警察。那警察头上的大盖帽似乎大了一圈，身体也缩在宽大的警服里。这人正是徐道成的小跟班，小狐狸。他不认识张子清，因此，他没理张子清，上前向中井说：“社长先生，局长急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