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4)

“没什么,”我看着她挂了电话,“是聊股票的事情,他以为我买了一只赔钱的股票所以不停地劝我抛了;但他错了,我的股票一直在升。”

那是我对我妈撒的第一个谎。

实际上错的人是我,我的股票跌入谷底,我为此耗尽了所有的时间,不再有多余的日子来等待它猴年马月重新回涨,我等不到了。我只有再重新翻出那本同学录,仿佛一切回到了原点,事实上应该是更糟,因为我连本钱都没有了。我给当时一页一页翻过去的旧同学一个一个地打了电话,愿意借出的都只是零星小数,怎么都凑不够我妈的手术费。唯有杨络生主动给了我他的银行账户密码,他说那里面勉强能有十来二十万,还可以透支一些,叫我需要多少就拿走多少。我拨通他电话的时候连多余的一个字都不敢说,我觉得我丢脸极了,真的。

最终我还是欠下一屁股债,还要对我妈说:“我把我爸那笔钱拿去炒股,赚了好多,给你动完手术还剩下一部分。放心吧,钱是够的。”

我妈手术后不久便出院在家休养,我提着行李出门的时候她坚持要送我去机场。

“妈,不用送了,快回去躺着吧,你才刚动过手术。”

“啧,手术都做完多久了!”她急匆匆追上我,眯起了眼,“况且,我儿子要出国读书了我怎么能不送呢,也不知道在那边会过得怎样,要多久才回来……”这种话我听着就难受,她越是陶醉在我用谎言为她制造的幻觉中,我就越是觉得羞愧。公车靠站的时候我轻轻地抽回了她紧攥着的我的手,“好了,就送到这里吧,到机场一个来回多花两张车票,又折腾,你还是回去吧。”我上车投了硬币,司机说我行李太多,要多补一张票。我听见我再次投进去的硬币哐当哐当地滚到铁皮箱子的底部,突然觉得落寞——陪伴我的不过是厚重的行李而已。我坐稳之后我妈在外面敲了敲车窗,示意我推开玻璃。她仰着头冲我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什么到国外之后要和她联系,要注意这些那些云云。车启动的时候风从她刚刚让我打开的车窗那儿灌进来扑在我的脸上,我从车两侧的后视镜里看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镜子里只剩下一条无尽的来路,和车里探头往镜子里看的我的脸,随着公车的颠簸像抽泣一样微微震颤。

“哟,年轻人,要出国啦?”我旁边坐了一个闲不住的大伯,他原本坐在过道的那一边,却不知什么时候挪到我的旁边,略有些肥胖的身躯跟我的行李挨在一起,我的行李也就紧紧地贴着我的身躯,隔在我和他之间,小小的两个座位显得尤其拥挤。他大概是听见刚刚我妈跟我说的话,突然跟我攀谈起来。我懒得解释,便随口“嗯”了一声,并且象征性地不太舒服地挪了挪我的身躯,他却浑然不觉,反而像受到激发一样,愈发激动地跟我说:“哈,到洋鬼子的地方去,好啊!要是我还年轻我也想走一趟,英语么,也懂那么一点儿。”然后他就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地说了几句蹩脚的英语,在公车轰隆的马达声里听起来一字一顿怪腔怪调的,大概是“Hello”“How do you do”之类的话。

“怎么样?说得好不好?你可别笑我啊,”他用胳膊肘子碰了我一下,“你就教我几句别的吧,让我也洋气一点儿!”其实我的英语又能好到哪里去,我笑着摇了摇头,“我也就会那么几句。”“嗯?怎么会呢?”他还没等我解释就马上拍拍自己的脑袋,“哦,我明白了,你不是去美国,也对,美国也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没意思,不去也罢……那你是去哪里?小日本?韩国?还是俄罗斯?”他看我犹豫,又自己把话往下接,“是不是一个很远很偏僻的国家?说出来听听嘛,也许我听说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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