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狼的训诫(2)

老狼与芮吉娜的“老家”都在以前的东柏林。柏林围墙在 1963年一夜之间分隔东德与西德,老狼与芮吉娜则是在最后一次迁离潮中离开家乡,在 300多公里外的黑尔福德(Herford)落脚,买了一栋家人都问他们“是不是疯了”的桁架屋。从当初老狼上班赚钱、下班做工的规律中,芮吉娜常常一起床就忘记吃饭,东忙西忙准备傍晚的工,到公司倒闭、老狼失业,芮吉娜当起老板、开起猫旅馆的生命旅程中,她不只一次因为癌症进出鬼门关。可是我们见着的芮吉娜一直都像个发条上得太紧的洋娃娃,走路快、讲话快、做事快,跟老狼的慢条斯理恰巧成了一个可爱的对比。原来,“芮吉娜的急”就是“柏林式的急”。她讲起话来的速度,就是一般人取笑柏林人的“鸟嘴” —喳喳喳喳喳喳喳。她说以前年轻时穿上美军带进柏林流行的牛仔裤,光是合身的剪裁还不够紧,她们一群姊妹还要穿着牛仔裤跳到湖里泡一泡水,她扭着两条细腿拍着屁股说:“哈!这样才够性感。”

这对超级有活力的老夫老妻,一个学中文,一个学英文。一个在帮猫住房砌砖墙的时候,一个就一边整理菜园一边拌水泥。一个在讲今年夏天家里内外要全部重新油漆时,一个就在对方生日时买了专业用的梯子当礼物。有时候我在想,“事情太多没法做完”是不是可能成为一个人活着的动力与活力?因为治疗癌症的化疗与放射线照射,芮吉娜早早就失去排尿的“能力”。每天夜里,她靠着闹钟摸黑起床两次放尿。每次到河边去快走,她总是看表决定是不是要到旁边的林子解决一下。不过,柔软度超好的芮吉娜不只是弯下腰来可以手掌着地,也是她总开开心心过日子的生活态度。

坐在火炉边算算数的时候,芮吉娜才刚确定得了肠癌,这可能是以前治疗子宫癌的后遗症。虽然老狼也觉得那房子的状况还可以,可是冷静地从财务的层次来比较,如果加上整修的花费与我们自己的工作时数,这付出足够我们在未来 30年内继续租房子,既不用负担贷款,每年还可以豪华度假两次。假设预想到在付了 30年的房租之后,自己名下却没有房子的心理与投资因素,或许可以考虑就在城里买一层公寓就好,这可能比较容易转手,而且还不需要大规模整修……

看着老狼在纸上一条一条既清楚又极有道理的分析,我与仁正都搭不上话。不是不赞成,而是他讲的好像从来不曾出现在我们的考虑当中,就像是哪里岔了题。虽然分析完全正确,但是没有对到问的题目。这时候芮吉娜说了:“可他们就不是这样的人嘛!怎么叫他们在城里买公寓呢?”

对了!就是这样。只是,虽然我们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我们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之后,再度坐在老狼与芮吉娜家的火炉前,我们已经签了约买了房子,奔波于维特城与洛纳、老家与新家之间40分钟的路程,还有我在学校没有上下班的时间挤压与仁正在鲁尔区工作的交通繁忙中。

“只有周末整修速度很慢,光是交通就花掉很多时间。你们怎么不干脆周末住在洛纳呢?”老狼以他25年来的经验建议我们。

“我们那时候带着两个小孩住进来。一张床垫就铺在我们现在厨房的位置,半年来一醒来就是工作,工作完就是半夜。想到去翻床垫时,都已经长了一层厚厚的青霉。”芮吉娜哈哈大笑地描述着。

从3月初签约拿到钥匙,到预计 6月30日搬家,我们几乎有整整四个月的时间。我才刚刚把一份三年研究计划案的申请交出去,之后是将近半年的审查空窗期,而仁正一年有二十五天的休假,所以,这四个月大约18个周末,再加上必要时的请假加班,我们把整修这件事情想得有点轻松如意。不过,老狼问了:“工具是不是都买好了呢?”

工具?需要什么特别的工具吗?老狼家都有嘛!可以用借的就好吗?

老狼不仅一口回绝,还不帮我们买工具去。因为,不仅挖土的铲子跟铲土的铲子不同,就算是铲土与铲卵石的铲子也不一样。水泥搅拌机那就更不用说了。老狼只丢给我们一句话:“你们以后用到的机会很多。”

于是,从拆地板、拆天花板的装潢开始,我们认识了有长长力矩的拔钉起。为了把“历史悠久”、一层又一层的壁纸从墙上刮下来,除了靠以前帮同学整修所累积的经验,拿热肥皂水先把墙弄湿之外,我们也尝试了好多种大小不同、利度不一的刮刀。而锤子也不只是拿来钉钉子,不仅有缺齿的工匠铁锤、大磅数的方形头,还有敲木头的大木槌、敲凿刀的小木槌、敲瓷砖的塑料头,还有砌墙用的扁平锤与造型小巧的钳工锤。光在我们家附近的专业五金店就有六十种锤子,每种都还有不同的重量与长度任君选择。铲子就更别说了。原本以为就是铲与挖的差别,一直到卵石送来,老狼交给仁正一把尖圆头的法兰克福铲,才让他甘愿地继续铲下去。我呢,则是在许久许久以后,邻居妈妈英格特实在看不下去我“扛着”一把过长过重的铲子在挖地做外墙隔水,拿了一把 Frauspaten(女人用的挖土铲)给我。虽然我在“没什么干不来”的女性自觉下直说这实在是多此一举,不过,我极力推荐这种铲子给来帮忙的非超强壮男士使用。

短短的时间,仁正的工具收集癖已经开了端。在他把“家庭必备”的业余电动螺丝钻送给帮我们劈柴、酷爱打排球、立志当教授的心理系同事克里斯多夫之后,包括 Bosch绿系加蓝系、 Makita,加上 Kress,总共有六把电动螺丝钻。不管是德国牌、瑞士牌,还是日本牌,大概统统都是我们邻近国家的产品。不过,这些可都是有三年的保固期。

要这么多把电动螺丝钻干么呢?这个问题我也问过。

原来配合不同用途有不同形式、长度与强度的螺丝钉。而螺丝钉有一字型、十字型、十字变型、六角星型与六边型,所以螺丝钻就会有各种不同号数与形状的可换螺旋锥头( bits)。这六把电动螺丝钻就因应着所需功率大小、插电或充电的不同,随时处在充电备用,或者套上不同螺旋锥头的使用状态中。

在时间的压力与毫无工地经验所以没有可以遵循的工作想象中,我们开始周末冲去冲回、杂乱无章的整理工作。不过,总是有人会留只眼睛关照我们一下。

星期一,芮吉娜打电话来。有点奇怪的是一向不多话的老狼要跟仁正讲话:

“我们今天去洛纳,看到这里一把铲子、那里一把铲子。收工的时候,工具要清洗,也要摆放整齐啊!不然你下次还要先找到铲子才能开始工作。铲子不洗干净,沾土愈多就愈来愈重、愈不好用……”

从老狼的训诫开始,我们学着把收拾清洗工具的时间放进工地工作的想象中。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