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一件事情,由不同的人经历或者讲述,常常会产生微妙离奇甚至截然不同的效果。当然了,好事总是好事,坏事总是坏事。好事叙述一百遍也成不了坏事……且慢且慢,这话多少是讲绝对了。而在中国有个和上帝相对应的老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大致的意思是好事最有可能变成坏事,而坏事也最有可能发展成为好事……真是复杂而且饶舌,哪里像少了两根手指的吴光荣说得那样直截了当呢。
“你真的见到毛主席了吗?”
这个问题是潘小倩和童莉莉同时提出的,只不过一个有些结结巴巴,另一个相对从容冷静而已。男人们当然也关心这个问题,但女人仿佛更为迫切敏感,这种具有童话和传奇色彩的事情,与女人们醉心情感的天性更为吻合些。华丽的篇章自然应该由她们承担。
然而吴光荣却问了个另外的问题:“听说毛主席去视察河北徐水了,你们知道这件事情吗?”这样的问题一时还真是不太好回答,因为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有的不知道的人还犹豫着要不要说他不知道……
“毛主席去那里干什么呢?”
“去视察。”
“为什么要视察那里呢?”
“因为那里的粮食收成特别好,县委书记向毛主席汇报说,全县夏收九千多万斤粮食,秋粮要收十一亿斤。”
“有这么多呵!这么多粮食怎么吃得完呵!”
“毛主席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毛主席就问,你们全县三十一万人口怎么吃得完那么多粮食呵,你们粮食多了怎么办?”
“那他们怎么回答呢?”
“他们说,我们用粮食去换机器。”
“哦,换机器。”
“但是毛主席思考问题就是要比一般人更加全面些,他就说了,现在不光是你们粮食多,哪个县的粮食都多,你换机器,人家不要你的粮食呵……”
正说到这里的时候,楼上的潘太太可能听到了什么动静,探头在楼梯口张望了一下。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呢?”她轻声问道。
其实这个情景需要重新说明一下。或许潘太太在楼梯口根本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在走道那里稍稍停留了一会儿。稍稍地弯下些身子。她朝楼下的几个年轻人笑了笑,那笑容如同鞠躬一样谦逊,又如同拥抱一样宽容。总会有这样的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段时间以后,终于把绝大多数的喜怒都藏进了心里。但这样的女人却又生出了潘小倩这种女儿。别说心里藏不住了,感情都快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了。这世界可真是奇怪呵。
或许潘太太那双放大的小脚被一身灰色长旗袍遮住了大半,她走路的时候突然有种人鱼般的柔软与轻盈。仿佛她是没有脚的,仿佛浪花就在青灰色的楼道里翻飞涌动,仿佛——在一个很短的瞬间,童莉莉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楼梯上的潘太太很快就要从这个嘈杂纷乱的世界上消失似的。
热闹的谈话突然停止了几分钟。像是有一阵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微风穿堂而过。当然了,紧接着生活还要延续。是什么仍然就是什么。刚才的话题被不断地延续了下去。几个年轻人的头凑在一起,分开来,再凑在一起……声音一会儿高起来了,像常德发熟悉的丛林里的云雀;一会儿又低下去,叽叽喳喳的,轻了,又轻了,像紫藤花瓣在细雨里纷纷扬扬地飘落……
终于,吴光荣作了最后的总结性的发言。
“你们不要再问了。问了我也不会说的。具体的这些事情我不会告诉你们的。因为这是一个秘密。虽然我是一个非常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仍然相信这个世界是存在很多秘密的。有些秘密永远都不能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吴光荣的眼睛飞快地在这个房间里扫视了一下,并且用他那只没有缺少手指的手有节奏地弹了几下桌子。
这天晚上,潘菊民去父母房间聊了会儿天。因为最近潘太太老是觉得浑身酸痛,所以他又轻轻地为母亲捶了几下腰。
潘先生问他,白天来的那个人,你的那位同学,今天说了那么多话,他都说什么了?潘菊民捶腰的那只手没有停下,淡淡地说,没说什么呵,讲了个很长的故事而已。他们接着又聊了会儿,潘太太说,今天晚上的饭菜好像烧少了,有点不够吃的样子。潘先生插了话,少倒是不少,他那位同学就添了两次呢。
后来潘菊民就回房去了。潘先生用茶水漱了漱口,转身对潘太太说:我最近怎么老觉得这孩子很悲观,你说他到底像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