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他们家的客厅,潘菊民放进留声机里的是一张昆曲唱片。那是《 长生殿 》吗?还是《 牡丹亭 》?《 桃花扇 》?或者它只是《 西厢记 》里的某一段?这些都不重要了,这些又怎么会重要呢?重要的是另外一些东西。重要的是对于童莉莉来说,对于那个名叫童有源的人的女儿来说,潘菊民放进留声机里的不仅仅是一张简单的唱片,而且更是一种令她既迷恋又痛恨的生活方式。
是的,一种令人既迷恋又痛恨的生活方式。
把一个人和他( 她 )所处的生活连接起来有很多种方式。其中有一种是这样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长得还算是眉清目秀,其实也真是眉目清秀的。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她得了肾病,不算太严重,但一时半会儿却也好不了;她家里的状态也不是太好,有点穷,穷倒是没有关系,当时大家都穷,即便对一小部分以前不穷、现在也还暂时不穷的人来说,其实共同贫穷的日子也就在眼前了……
穷是不可怕的。穷又有什么可怕呢?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一样的吃、穿;到处都是在一样的吃穿里露出单纯而满足笑容的人们。生活是那样的崭新、那样的具有可能性……生活是那样的富有希望。
到处都是欣欣向荣、激情荡漾的穷人。
贫穷的人并不孤独。
同样地,病也是不可怕的。谁又能说不是呢,即便健康的人也可能没有那样的笑容,就如同少了两根手指的吴光荣脸上所焕发出来的那样的笑容!
但是且慢,虽然贫穷和疾病都不可怕,但这个名叫童莉莉的姑娘的处境却多少是尴尬的——童莉莉只有她一个人。她孤独一人。
作为父亲童有源和母亲王宝琴的长女,童莉莉有三个妹妹。这三个妹妹里最小的一个性格温和,但有些轻微的先天性弱智;另外两个则长相甜美,但是体质孱弱。不久以前,最小的那个妹妹被童有源送到了老家富春江,所以童莉莉几乎很少见到她。她和另外两个妹妹倒是相处得不错,但很快,她们也神情茫然地坐上了小妹妹坐过的那艘木船……临走的时候,一家人去照相馆拍过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童有源当然地坐在中心位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和照片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和这张照片所组成的环境也没有什么关系——不仅仅是童有源,照片里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是溃散的,没有一个明确的交集与焦点。童有源、王宝琴、童莉莉……他们全都各怀心思,心有所感——唯一例外的是童莉莉的那个弟弟。在那张照片里,这个被大家叫做童小四的英俊少年露出一种怪异的神情。他仿佛很是有点激动,但同时又有着与激动截然相反的木然。仿佛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要去抓住一样东西,脚底下却突然一脚踩空。不过,不管怎样,至少这张照片里的人是齐全的。这已经非常难得。
童莉莉总是独自一人。
或者说,她总是觉得自己是独自一人。
那天下午去码头边送两个妹妹时,她是独自一个人。看着蜷缩在船舱里冻得嘴唇有些发紫的她们,心里全然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从码头旁边郁郁寡欢地走回家时,也是独自一人,虽然父亲童有源就在她身边。她独自一人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还是一个人( 走到半路的时候,童有源就去了别的地方。至于母亲王宝琴,她在不在家都是没有区别的 )。她母亲一辈子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爱她的父亲童有源,以及恨她的父亲童有源。以至于后来它们变得雌雄相伴,混淆不清;以至于她经常会忘了自己与那个既爱又恨的男人所生的一男四女。可能是被码头的冷风吹着了,那晚童莉莉发起了高烧,她烧着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她不愿意告诉其他的人。她烧着烧着就睡着了,下半夜口干舌燥醒过来的时候仍然是一个人。她一个人起床去厨房倒了点水,喝下去,一个人再次躺下,烧着,迷迷糊糊睡着,等待着仍然是一个人的明天到来。
第二天很快来了,她的烧还没退。没人知道她晚上发烧了,也没人知道她这一天带着烧去报馆上班。那天上午报馆开了个大会,主题是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传播和新闻思想。大会结束以后,下午紧接着又开了个小会。在小会的小组讨论上,童莉莉昏昏沉沉地听到很多七嘴八舌、然而又是兴致盎然的议论。后来好像又有很多人突然鼓起掌来。童莉莉于是昏昏沉沉地跟着鼓掌。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鼓掌声中,童莉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得请假去,今天是她和医院预约看病的日子。她的拖拖拉拉的肾病,她的遥遥无期的肾病——那个刚才说话的人现在还在说:“……所以马克思对电报这种新生事物的认识,可以归结为:用时间消灭空间。”
但是……至少就现在的情况来说,属于童莉莉的时间还是静止的。它既消灭不了有形的空间,也创造不了无形的情感。月工资能折合五十市斤植物油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啦,他说,有些新闻发生了要赶紧报道就是新闻;有些新闻发生了我们故意不报等它变旧就是旧闻;有些新闻发生了我们永远不报就叫无闻或者不闻。这实际上就是说,时间其实是一种可以人为改变的东西。可以把它拉长,也可以把它变短;还可以将它搓搓圆或者压压扁。但在那天的童莉莉那里,这种魔术一般变幻莫测的东西暂时还是没有意义的。她在一片热火朝天的讨论声中离开了会议室,独自一人。她穿着厚厚的棉袄走在去苏州中医院的路上,独自一人。她去的时候就可以想到医生已经说过多次并还将继续说下去的话—— 一定要注意休息,注意饮食,注意心情呵。她的朋友不太多,所以她看完病回来还是孤独的。她将孤独地带着漫长难挨的肾病以及突如其来的高烧回到家里——
“今天发工资了?”
“是的,今天发工资。”童莉莉的回答显得非常疲惫。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家很大的一部分是她撑着的。虽然她的工资与折合成植物油的毛主席的工资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但对于这个家,她的那点钱却是缺少不得的。她得养家。钱总是重要的。太重要了。对于这样一个家庭来说,还有什么东西比钱来得更为重要呢?她绵延无期的肾病所需要的钱同样也是绵延无期的;当冷风里的航船载着她的一个傻妹妹以及另外两个亲妹妹,当它们驶向运河的另一头时,她们将要吃的大米、白面、萝卜、青菜,她们洗脸用的肥皂、冬天穿的棉衣,她们在学堂至少总要认点字的费用……要知道,她们是她的亲妹妹。还未最终成年的亲妹妹。当然,她们也是童有源和王宝琴的孩子。她母亲王宝琴的那点钱是早给童有源败光了。不过话也难说,童有源自己或许还会有点钱,只不过大家不知道而已。王宝琴也说不定在哪里也藏着些钱……但即便有也是有限的,这个家从来就不是什么特别有钱的家。所以有些事情反而倒也省心,比如说每天早上,当童莉莉看到报纸上“赶紧报道”或者是及时预报的那些新闻时,她的反应总是有那么点淡然——
正当上海资本主义工业的公私合营搞得如火如荼时,北京也将选择大有粮店、稻香村食品店、同仁堂国药店、六必居酱园等十家较大的、具有传统特色的资本主义零售商店进行公私合营试点……
既然生活在流淌,顺流而下总是最初的一种反应。更何况,巨变总是相对于曾经拥有的那一部分来说。既然过上艰苦朴素、然而快乐健康的日子将是大家共同面对的命运,那么我们的女主人公自然也该欣然接受、决然前往。
但是——
为什么这一家人和周围绝大多数的那些人是那样格格不入呢?和艰苦朴素、快乐健康的穷人格格不入,和生活窘迫拘谨、内心却按捺不住兴奋的穷人仍然格格不入……她的父亲童有源,有时候,很少的时候,他倒是会给她些惊喜和快乐。她是她父亲最爱的女儿。漂亮,聪明,还算有那么一点点个性——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说在这一点上还稍稍有些像他。让他感到有所安慰。但这个父亲总像是被什么东西藏起来了,或者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藏起来了,所以她几乎很少能见到他。有时候人倒是在的,但仍然看不见,只能听到屋子里传出一些悠扬的乐声,箫的声音,昆曲的声音……她喜欢这种声音。她内心灵魂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会跟着它一起悠扬、飘荡甚至颤抖,但是,她同样清楚地知道——
她恨这种声音。这种格格不入、让人觉得阴郁烦闷的声音!
其实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一家都是疯子。充满了热情的疯子。除了两个漂亮的、然而生命力不是那么强盛的妹妹,和一个成年以后将在下雨天偷酒喝的有些弱智的小妹妹——呵呵,这话也不对,也说早了,谁能确信她们从来没有怀揣着别人从不知道、也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梦想呢?就像她,这个名叫童莉莉、十八岁清秀可人的女孩子,谁又会知道,当她穿着臃肿的灰蓝格子厚棉袄,端坐在人声鼎沸的会议室里……她的两只手安静地平放在膝盖上,她的眼睛平视前方,清澈、明亮而又乖巧……它们一点都没有泄露出她的秘密——她的奇思异想,对于危险的爱好,野性,以及那些正在生长中的、或许她自己都还没有清楚了解的……
只有一件事情她已经完全清楚了。虽然有时她仍然抱有些幻想,或者不太愿意承认。她是一个人。她的这个奇怪的家庭造成了她只有独自一人。她为这种几乎是强加在她身上的孤独烦恼不已。而更可怕的是,那天晚上,在潘小倩家的客厅里,在潘小倩的哥哥潘菊民放进留声机里的那张昆曲唱片里,这位名叫童莉莉的姑娘异常敏感地听出了( 或者是臆想和强调出了 )一种孤独。
她那么熟悉、并且拼了命要从里面逃离出来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