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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拒官乡医院住院已经四天了,谷川身上的几处伤口已经愈合,他感觉好多了。
每天打针、吃药,然后是面对起伏的大山晒太阳。谷川表面上很平静,心里却在琢磨如何尽快离开。他能够感觉得到,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似乎是暗中监视着他的行动。
谷川断定承担监视他任务的,一定是那个重点护理她的护士,那位白衣姑娘。
谷川明白,自己要离开这里,第一关就是白衣姑娘。他相信,这位责任心极强的护士,一定是接受了领导的指示,对他这个特殊伤号要严加管护。因此,谷川尽量表现得“遵纪守法”,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安心静养休息。与此同时,他在寻找着时机,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
中午,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暖融融地盖在身上,舒服极了。谷川坐在石凳上,昏昏欲睡。
花香袭人,谷川睁开了眼睛。面前,是一束烂漫怒放的紫丁香,宛如一团远方飞来的云霞,在炎炎阳光下飘浮翻动。
“谷三同志,送一束丁香给你。”白衣姑娘调皮地一笑,花容灿烂。
“谢谢……送花给我,是对我的奖赏吗?”谷川愿意偶尔和白衣姑娘开开玩笑。
“是啊,你可以被评为模范伤员了。”
“是鼓励和鞭策?”
“希望你再接再厉。”
“嗯……”
白衣姑娘又把一封信交给谷川,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远去了。
谷川拆开,见是卓权转来的卓娅的信。信中写道:
老谷,知道你已回故乡,心情很复杂。复杂的原因,你是了然于胸的。
正是因为对你的了解,我才觉得,此时任何劝慰都没有效果,更没有意义。你决定了的事情,从来都是义无反顾的。
我们都是置身政界的高级干部,对局势的判断和把握应该没有问题。因此,我觉得你的突然返乡,并且在此时返乡,似乎有些情绪化,不能称为深谋远虑之举。也许真的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但在如此敏感之际,你确实应该按兵不动,冷静从容,慎之又慎。
这些年,我的一个观点你始终不接受。我认为,从政为官,特别是身在高处,有的时候,无为比有为更有益。冲锋陷阵,必然要承受流血牺牲的风险。而最终的获胜者,往往是清理战场的人。也许是遗传的原因,出身将门的我,常常自觉不自觉地用血腥的战争,和我们的仕途人生相提并论。
兵家常言:有时,等待是最好的攻击。
我知道,你的胸膛里,跳动着的是一颗火热的心。你总是按捺不住,要洒一腔热血,要恩泽一方土地,造就一番伟业。这可能与你的出身,与你骨子里原有的、根深蒂固的期望不无联系。
可是,突入纵深,单兵作战,同样是兵家大忌。
现在,我们来研讨兵法,似乎为时已晚。但是,我始终认为,乾坤绝不是一两场战斗决定的。一场失利的战斗,并不代表整个战争的最终成败。关键是,谋略在自身,以智用兵。出其不意,才能力挽狂澜……
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想以妻子的身份告诉你:一定要把握时机,尤其在这样特殊的时期。
悄悄地消失,无声无息,让人们彻底忘却……也许,这是更大一次冲锋的最佳谋略……
老谷:故乡的小路弯弯曲曲,曲曲弯弯。路边的野花开了,那是醒来的往事……
愿你珍重!
卓娅
谷川把那束丁香放到腿上,闭上了眼睛。思绪,如同那蓝色的远山,渐渐沉入云霭……
儿时的谷川,是在五爷的背上度过的。贫瘠的日子在斗转星移中艰难地复制,春夏秋冬在无奈的叹息中循环往复。谷三就这样成了山民的后代,一个无人知道原委的弃婴,开始了别样的人生。
东家大婶,西院大妈,谁家媳妇有奶水了,宁可放下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不喂,也先要把奶头放到谷三嘴里,让他吃得肚子滚圆滚圆。每家每户,都把仅有的几个鸡蛋珍藏在米缸里,舍不得去碰,等着谷三到自家吃饭时,给他炒着吃,煮着吃。鸡蛋始终是山民们最认可的补养品,只有过年过节,才肯炒一盘让全家人解解馋。
谷三像喝着甜甜露水的野草,生长得兴兴旺旺。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他,在山民们的怜爱中,无忧无虑地生长着。
既然决定要把这个苦命的孩子抚养成人,就要比自家爹生娘养的孩子还金贵。日子再苦再难,也不能让谷三饿着、冻着。善良仗义的山民们虽然没有谁去表白,但都这样想这样做。
没有人探究谷三的来历,没有人考虑过得失。一诺千金,是山民们的性格。
上初中时,顽皮的谷三突然有了心思似的,言语少了许多,常常在坐在山梁上,望着挡住自己视线的大山愣神儿。
“山那边是什么?”谷三有时候会这样发问。
“山那边?山那边是山。”村里人都会这样回答。
“山那边的那边呢?”谷三不依不饶,穷追不舍。
“山那边的那边,还是山。”
“山那边的那边的那边呢?”
“……还是……”
“山那边……”
“村里的人,老一辈少一辈,很少有人走出过大山……”
每次得到这样的回答,谷三都很失望,甚至很痛苦。他在心里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的一生,也许同样要埋没在这无边的大山里,风过草无痕。也许,命运就是这样残酷,自己要重复的,只能是哺育自己的山民的故事。
就在这时,不幸降临了:五爷死了。
临合眼前,五爷把五十岁的儿子酒叔叫到面前。酒叔是村里的支书、村长,响当当的一条汉子。五爷唯一的嘱托,就是要儿子酒叔照顾好谷三。“记住,小子,谷三是咱山民的儿子,你要拿他当自己的儿子!”
看到儿子酒叔点头承诺,五爷才合上了眼。从此以后,谷三就和酒叔生活在一起。五爷不在了,酒叔成了酒爷。
那一年作为村子里唯一的初中生,谷三从八十里山路远的乡初中学校毕业了。尽管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却不得不放弃继续求学。原因是,高中设在县城,距离他居住的枫桥村一百二十公里远。
内敛沉默的谷三,闷闷不乐地回到了村里。少有言语的他,意外地向村里人提出,自己不想到各家各户轮流吃饭了。
“本来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怎么读了书,就和大伙儿生分了呢?”村民们不解,更重要的是,大家不忍让这个没爹没妈的苦命孩子,受了什么委屈。虽然家家户户都不宽裕,但热汤热水还是有的。
“我要住在酒爷家里。”谷三终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