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生命中真正了不起的经历常常是这样简单得出奇呢?①小时候,巴拿马运河的故事我就听得滚瓜烂熟。50年代初,祖母的一个兄弟移居巴西。他挨过了黄热病和革命的折磨,攒下了不少家当。我六七岁的时候,他回到了荷兰,还带来了可爱的一家人———包括几个黑眼睛黑头发的女儿。她们在我们的荷兰小镇激起了轩然大波,没多久就不得不逃到巴黎和里维埃拉去了。比起呆在家里,同某个陌生的表兄弟度过一个简单愉快的夜晚,那里的怡人情调更适合她们浓郁热烈的拉丁风格。而这位生性像斯巴达人般质朴的表兄弟,面对这样过分慷慨地展现的女性美和魅力,未免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①指19世纪50年代。
②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的地中海沿岸,为游览胜地。
可惜这次法国游历并不是十全十美。因为有一天,这些巴西姑娘们遭受了极大的侮辱,从此再没能完全恢复过来。她们对自己漆黑的头发非常骄傲,梳成几条及地的长辫。一个晴朗的早晨她们挤上公共汽车去往枫丹白露。车上很挤,姑娘们被推来搡去,等到了目的地一看———啊,多么可怕的发现!———她们的长发不见了!
当然,在上个世纪80年代晚期,头发被偷是件常事。头发是制造假发髻所必需的材料;假发髻以真发织成,用来戴在当时一种稀奇古怪的时髦小帽下面。这种帽子销声匿迹50年后又卷土重来。由于假发的供应有限(那时的中国人做梦也不会想在有生之年剪掉自己的辫子),一帮职业盗发贼的生意就兴旺起来,不仅在巴黎,欧洲大陆上每个大城市都有他们的踪影。这几个可怜的巴西姑娘轻而易举就被暗算了,锋利的剪刀飞快一挥,20年梳洗侍弄的成果瞬间就化为乌有。
不知为什么,这件事在我少年的脑海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它使我意识到①一个叫做法兰西的民族的存在。当时正值巴黎召开盛大的世界博览会,我从墨水瓶、挂表链和镇纸上认得了埃菲尔铁塔,这更增加了我的兴趣。最后,慷慨大方的②叔叔婶婶们带回了野牛比尔赠送给博览会的印第安人服装送给我,终于使我变成了热心的亲法分子。
唉,当时我唯一借以证明自己情感的方式(我时年7岁)就是全心全意地学习高贵的法语。我勇敢地和③j′ai,j′eusse,jefusse搏斗,还要应付各种令人困惑的语言问题,其复杂性比起我的母语荷兰语来真有天壤之别———大家知道,上帝正是以荷兰语写就了我们新教规正宗的教义问答。很快,我对这种奇特的语言就有了相当的掌握,足以使我从书店每周送来的纸盒里抽出巴黎的《画报》,并把那些精美可爱的图画边较简单的标题文字翻译过来。就这样我知道了一个叫做费迪南·德·雷④塞布的人的许多事迹。他开凿了苏伊士运河,又立下雄心要在巴拿马地峡重复这个功绩,可不知是什么神秘的原因,他竟被拘在了法国的监狱里不能踏出一步。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巴拿马丑闻”的细节,不过当时至少我了解了不
①1899年举行,埃菲尔铁塔即为此而建造。
②WilliamCody的绰号。其人因向修建太平洋铁路的工人供应牛肉而知名。
③法语:我有,我曾有,我曾是。
④费迪南·德·雷塞布(1805—1894),法国工程师,曾组建公司监管苏伊士运河。后承建巴拿马运河工程,因滥用基金,破产获罪,即下文所称巴拿马丑闻。
少关于那条分隔大西洋和太平洋的狭长地带的地理知识———这个国家似乎由人迹罕至的高山深谷组成,主要的居民是野蛮的土著和更野蛮的鳄鱼。
你一定了解这种儿时的回忆是怎么回事。它们像园子里的野草一样顽强。你可以用铲子挖,用毒药喷,用火烧,只要几天工夫———瞧!它们又若无其事地长出来了。所以,差不多有半个世纪,我心中的巴拿马地峡一直是这个模样———高耸的山峰、茂密的森林、野蛮的土著、更野蛮的鳄鱼。因此,当侍者在一个恼人的时间敲着门说:“先生,我们很快就要到达克里斯①托布尔了。”我立刻披上晨衣,蹬上拖鞋,匆匆地来到甲板上。一看之下,我不禁自语道:“老天爷!船长走错航线啦!前头分明是荷兰湾!”因为远处的景致正如我故乡的海岸一般令人激动,而且似乎是运河口的那一带,迷人的风光比起马斯河②或斯凯尔特河的入海口毫不逊色。
当然,到了近处,我就看出了一些不同。这里的地形并非一马平川,有几处低矮的土丘;但在其他方面,要说我们是停泊在鹿特丹,我也不会感到惊奇。然而,这就是坐落在拟建中的运河北端的那座城市,永远礼貌又体贴的美国政府在这里建立自己的港口以后,又非常慷慨地以发现它的伟大的意大利发现者为它命名。
美国在这里立足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同自19世纪中期以来被称作科隆的城市直接打交道———那是一个瘟疫肆虐之地。老科隆城的遗迹几乎已荡然无存。威廉·阿斯平霍尔在这里建城的初衷是把它作为横跨地峡的铁路线的终点;在这项工程还充满希望的日子里(公元1850年),人们把这里叫做阿斯平霍尔。对于彼时的巴拿马人(他们那时还拥有这里所有的土地),这个名字未免有些复杂,所以没过多久就被改成了更加简单易用的科隆(也就是我们说的哥伦布)。这个城市曾被深深地遗忘。街道沦为沼泽,成为传播黄热病的蚊子孳生的天堂。到了1903年,美国政府精心策划了一场午夜革命,就取得了连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狭长地带的开发权。根据那份著名的和约里的一条规定,美国有权对新生的巴拿马共和国所有的大城市进行卫生管理。
①位于巴拿马大西洋一侧的海岸上。
②均为荷兰河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