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扎在中国历史上影响非常深远。很多人以为马扎不会是年代很古老的一个物件,应该也没有多大价值。但恰恰相反,马扎是我们中国家具里最古老的品种,有两千年以上的时间了。历史上,它有一个学名叫“胡床”,这在《后汉书》里就有记载了。曹操跟马超打仗,曹操跑到江边准备渡江,就坐在马扎上。“床”在中国古汉语中的本意是坐具,不是卧具。《说文解字》里记载得非常详细,“床,安身之坐也”。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中国人最早是睡在地上的,席地而坐、席地而卧。
至于“胡床”这个说法,古人认为凡是从西域过来的,都用“胡”字打头,我想这跟当时汉人的观察有关。汉人一般来说皮肤都比较光洁,毛发都不那么重,一看西域来的人,脸都剩一点儿了,全是胡子,所以当时的汉人把西域来的人称为“胡人”,我想很大程度上是观察了这种表象。
马扎是游牧民族带给我们的,一般来说,农耕民族容易故步自封,但是我们古人能够选择外来文化中的精华部分,吸收了游牧民族先进的起居方式。人类有两种起居方式,一种就是席地而坐,亚洲地区基本上都是席地而坐,比如日本、印度、尼泊尔、泰国、韩国、朝鲜,都坐在地上。欧洲则是垂足而坐,两千年前欧洲人就已经是高坐,坐在椅子上了。为什么要高坐呢?是因为他们过去的环境比我们潮湿,我们亚洲干燥,尤其黄河流域非常干燥,所以人坐在地上不会过于难受,但是欧洲比较阴冷,坐在地上是不可以的,所以欧洲人很早就高坐起来,由此东方和西方形成了两种起居文化。只有我们,只有聪明的中国人,改变了起居习惯,既保留了席地而坐的一些特性,又接受了高坐的文化,这种文化给我们后来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这个马扎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搞摄影的小伙子“淘”来的,他没事儿喜欢挎着包到乡下采风,在通州农村碰见了一个老大娘,她坐的那马扎可是有年头了,一看就是老辈儿留下来的。小伙子说:“您看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坐着这个也没个靠背,多难受;我是搞摄影的,还喜欢老物件,您看,我就挺喜欢您这小马扎的,要不您五块钱卖给我得了。”大娘说:“那不行,我还用呢,再说用了一辈子了,有感情了。”小伙子说:“大娘,您看我给您一个躺椅,铁架子、防雨尼龙布,能调节角度的,这坐着躺着都舒服,再给您大孙子买一个变形金刚。”
就这样,一个躺椅、一个玩具,换了一个黄花梨的老物件。现在看很划算,但在当时看这可能是一个赔钱的买卖,当时大家都觉得老物件不值钱。在20多年前,大家的生活愿望跟今天有很多的不同,所以对老的东西除了一些老人还有情感,年轻人一般都对老东西没有感情,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小伙子就用现代化的物件,换了一个老物件。这东西我想各地有不同的名称,我们小时候这东西叫马扎,还有的地方叫扎子、交叉子、小床。
在通州这个地方怎么会发现黄花梨呢?这有一个历史背景。通州之所以叫通州,意思是四通八达。我们有两个通州,北京的这个叫北通州,南边还有一个南通州,简称南通。明清时期,黄花梨家具生产出来以后,从苏南运到苏北以后,从南通起运到北通州下船。这条运河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条河,给中华民族创造了无穷的价值。到了通州以后,货物要下船,它不可能在船上待着,下船以后,通州周围 的人都以贩卖家具为生。做生意的人一定有一个问题,他最终肯定会剩下一个库底子,就是卖不掉的东西,比如进了十个,只卖了八个,剩下的那两个就是库底子。通州这个地方由于后来城市的改变,交通变得不便利了,信息变得闭塞了,所以大量的东西就沉积在那里,这是很多人不知道的。这个地区离北京城又有一段距离,“十年浩劫”的冲击又没到此,东西又能用,所以在我早年喜欢收藏的时候,大量的家具尤其是黄花梨家具就来自通州。
这个物件也是库底子,是那小伙子偶然撞上。今天看是占了便宜,那时候是吃了亏。“我们历史上所有的公平都是瞬间”,记住这句话。公平永远是瞬间的,不可能是长久的。我这番话如果20多年前说,我估计大家马上就都奔通州了。
很多人都到通州淘过宝,我也去过。我那时候在出版社做编辑,来了一个以淘宝为生的人,说马先生,我带你上通州喝街去。我当时也不理解这“喝街”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满街地吆喝,谁家有没用的东西我买,简单地说,就是过去收破烂的。我没喝过街,不大好意思,这人就跟我说,你离我20米远,我在前面喝,你在后面跟着,因为喝出来我不认得,他说:“我保证遵守我的职业道德,我是一步一喝。”他怎么喝的?“有破烂我买,有旧家具的我买。”然后就会有人出来,“小伙子,过来过来,我们家有一东西,你看看这是什么啊?”我在旁边就凑上去了,也看。看当然得有暗号,东西的好坏是按事先约定的手势。可以告诉大家,“OK”的手势是世界通用的,大家都明白;另外,手摸身体的哪个位置表示这个东西的好坏程度,比如摸脑门就是很好,摸鼻子就次好,再往下摸就类推,手的位置反映这东西的程度。
我们去淘宝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我们的前辈王世襄老先生,就在通州买过很多东西。王世襄常被人们称为京城第一大玩家,可他却因此玩成了大雅,玩出了文化,玩出了一门“世纪绝学”,王世襄学识渊博,对文物研究与鉴定有精深的造诣。王世襄研究的范围很广,涉及书画、雕塑、烹饪、建筑等方面,他对工艺美术史及家具尤其是对明清家具,古代漆器和竹刻等,均有深刻研究和独到见解。他注重长期的实践考证,积累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生前出版专著十余部,发表论文90余篇。
认识王先生的时候,我还很年轻,不到30岁,王先生给我讲过故事,他早年在通州买过黄花梨方桌,当时王先生买一个黄花梨方桌花多少钱呢?五块钱。这个不稀奇,那时候五块钱可能是一个人的救命钱。我们今天的生活已经好很多,很多人不知道什么叫借钱度日。然而在几十年前,很多人到月底都要靠借钱度日,这个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当时五块钱买一个方桌有一个问题,从通州怎么运回城里?最重要的运输工具是三轮车。三轮车运这张桌子是可以的,可是价钱王先生舍不得出。从通州把这桌子运到北京城里来,要三块钱,不贵,但对这五块钱的桌子就贵了。你们家花十万块钱买辆汽车,花六万块钱给你运到家里去,你肯定不干。王先生就一个人把这个桌子运回来了,过去的自行车比现在的自行车大,二八型的,二六型的,二六型一般都是女的骑,男的都骑二八型的车,王先生就把这个桌扛在后背上,右手抓一条腿,左手扶把这么扛着,骑着就回来了,非常要求功力。那个时代提倡节约,“节约”的宣传标语贴得到处都是,我们今天讲究的是碳排放,其实减少碳排放是一个良好的习惯,每个人都应该养成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