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年轻人随着知青返城的大流返城了。他的选择,被选择。母亲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依然在药柜上帮外公卖药。我想象她的辫子,轻柔黑亮,她的笑容,安静美好。她的手指,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抓起一味一味的中药,放到精致的铜秤里,再用草黄色的纸仔细包好。几百味中药在她的指间发际缠绕浸染,成了一种沉静而古朴的香。
只是她,我的母亲,日渐苍白消瘦。腊月二十六日零点二十分,她生下了我。零点三十分,生下了妹妹。凌晨四点,她看着卧在她身旁的我和妹妹,微微一笑。外婆说,你娘微笑着,闭上眼睛,一行泪,在微笑中安然滑落,凝固。时间,空气,连同呼吸。
失血过多,接生的大夫对外公说。失血过多,外公对外婆说。失血过多,外婆对我说。
失血过多。所有关于爱情的血液统统失去,一个女人。
我在年幼时不明白外婆为什么总是叹气。外公为什么总是那么严厉。
我和妹妹慢慢长大了,像一株植物。妹妹是向着阳光的枝叶,有清新的空气,温润的雨露。身体里奔腾着蓬蓬勃勃的绿色血液。我是泥土里黑色的根须,漫无目的地蔓延,任意而恣肆。我在泥土的腐败里撒野,在腥香里自由呼吸。
我看见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牵着手去散步去逛街去买好看的绒毛狗漂亮的新衣服。我很羡慕。我对外婆说,外婆我长大了就到妈妈那里去,她也会牵着我的手去散步去逛街去买好看的绒毛狗和漂亮的新衣服。妹妹说,妈妈死了。我说,没有,她只是离开了我们,我长大了她就会来接我的。
我有个舅舅,他在镇政府里做事。我没有舅妈,一直没有。我六岁那年有一位有卷卷头发和亮亮长裙子的女人到我家来。她的皮鞋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外婆说,青苔,快叫舅妈。
青苔,这孩子怎么叫青苔?阴里阴气的。我没有叫,因为我不喜欢她。后来她对舅舅说这孩子怎么这样,阴里阴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