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电影《艺妓》是依据阿瑟·戈尔登 1997年畅销美国的小说改编的,演一个艺妓从艺到妓的人生历程。饰演者是中国影星,这很教日本艺妓界不满,因为艺妓是他们最可以孤芳的传统文化,岂能由外国女人来演绎。
据说,艺妓形象当初就是被美国人搞坏的。1898年,一个叫约翰·卢瑟·罗恩的律师,压根儿没来过日本,把听来的故事写成了短篇小说《蝴蝶夫人》,先搬上百老汇舞台,再由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谱为歌剧,从此,一个不管那男人是什么东西,一定把爱情进行到底,以至一死的艺妓形象定格在欧美人心底,而且这形象不止是艺妓的,也是日本女人的。几年前,当过十余年艺妓的岩崎峰子对外人把艺妓跟娼妓混为一谈很生气,写书在美国出版,把亲身陪侍过的名人如本田汽车创业者本田宗一郎、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汤川秀树统统拉出来,以证明艺妓的“闪光魅力”。其实,就是这个峰子把阿瑟·戈尔登领进艺妓世界,后来又告他不守约,暴露了男人包养艺妓的价码。相信美国人守约,那是她重犯了蝴蝶夫人的错误。凭美国的霸道,打你玩你没商量,捧你也没商量,艺妓界终归只能眼看着电影在日本上映,幸而观众也不大买账。
关于艺妓,我们的张爱玲说过:“日本美女画中有著名的《青楼十二时》,画出艺妓每天二十四个钟点内的生活。这里的画家的态度很难得到我们的了解,那倍异的尊重与郑重。中国的确也有苏小妹、董小宛之流,从粉头群里跳出来,自处甚高,但是在中国这是个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种制度——在日本,什么都会成为一种制度的。艺妓是循规蹈矩训练出来的大众情人,最轻飘的小动作里也有传统习惯的重量,没有半点游移……这样地把妓女来理想化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日本人对于训练的重视,而艺妓,因为训练得格外彻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标准。不然我们再也不能懂得谷崎润一郎在《神与人之间》里为什么以一个艺妓来代表他的‘圣洁的 Madonna’。”
张爱玲也是把艺妓当作了妓女。中国自有多才多艺的妓女,乃至自处甚高,但青楼花街到底未分工,而日本艺妓是文艺工作者,陪酒不陪衾。清末名士王韬东游百日,被日人讥为好色之徒,就抱怨艺妓“不教云雨梦襄王”。他欣然记述:“日本探花之例,以茶屋为先导,谓之引手。先于茶屋中开绮筵,招艺妓。歌舞既终,管弦亦歇,更阑烛灺,客意告倦。艺妓乃导之娼楼,择其美者,解淳于髡之襦,而荐宓妃之枕焉。”
艺妓的出现往远里说是 18世纪,但昌盛在明治维新后,那时政客、商人、官僚时兴在酒楼茶屋招妓,吃喝玩乐谈政治,使艺妓遍地开花。她们被自幼严训,加工成玩偶似的艺术品,在酒宴上歌舞助兴,或类似中国歌妓。艺妓卖身向来是违法的,但可以被男人包养,似娼而专属,似妾又没有名分。田中角荣当初竞选上议员,二十八九岁,就包养了十九岁的艺妓,前年这艺妓写了一本书,回忆她俘虏田中角荣四十余年,生二男一女。夫人似大度能容,而嫡女真纪子长大后为父亲的外宅切齿。
卖艺也罢,卖身也罢,在周作人看来,都跟武士一样是奴隶。他在1919年写道:“艺妓与游女是别一种奴隶的生活,现在本应该早成了历史的陈迹了,但事实却正相反,凡公私宴会及各种仪式,几乎必有这种人做装饰,新吉原游郭的夜樱,岛原的太夫道中……变成地方的一种韵事,诗人小说家画家每每赞美咏叹,流连不已,实在不很可解。这些不幸的人的不得已的情况,与颓废派的心情,我们可以了解,但决不以为是向人生的正路,至于多数假颓废派,更是‘无病呻吟’,白造成许多所谓游荡文学,供饱暖无事的人消闲罢了。”
不过,什么事物一旦被捧为传统文化,就会被恣意美化,别人往往也只好跟着欣赏。美化艺妓,归功于旅游业,而文学家更是功不可没。所谓花柳小说,多是写艺妓生活,永井荷风是第一高手。川端康成的名作《雪
国》也写的是艺妓。有温泉,有艺妓,这就备足了日本风情。驹子是东京
训练出来的艺妓,回到雪国,爱上来此闲游的岛村,这爱情一开始就写得很绝望,再发展一下,又是一个蝴蝶夫人也说不定。人生全都是徒劳,就只有一死,不是死于爱的绝望,而是死于生的徒劳。这么一想,田中角荣和艺妓的相爱相依还真是难得哩。
武士早已从街面上匿迹,艺妓却风韵犹存,虽然也已是夕阳产业。对于大众来说,艺妓从来是高岭之花,可望不可即。现今艺妓出没的地方,东京有六花街:新桥、赤坂、芳町、神乐坂、向岛、浅草;京都有五花街:上七轩、祈园甲部、先斗町、宫川町、祈园东。观光京都,在祈园一带遇见艺妓是一个惊喜。茶屋是招妓作乐的地方,黄昏时分,偶尔窥见它打开玄关,一条洒了水的小径通向深处,仿佛“穿过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走进去可能走进另一个天地,走不进去就不免对里面的事情生疑。茶屋有“生客恕不接待”的规矩,神秘兮兮,也许真像章子怡扮演的艺妓所言:不神秘,艺妓世界就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