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与大和魂(1)

樱花像泼妇,哗地开了,又哗地落了。

一开便满枝满树,落时如雨似雪,大量生产,大量消费,颇具大众性。“在观赏美学的建构上”,确实比贵稀不贵繁、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合不贵开的梅花省事多多。梅是冬花,开时天气乍暖还寒。樱是春花,怒放之际东京已脱尽寒色,被艳阳一照,光彩夺目。阳光是暖洋洋的,正好在花下痛饮,体会终于摆脱了冬天的解放感。连那些流浪汉也暂时收起对富甲天下的冷漠,载歌载舞。

赏花,从文化意义上说来也源自中国。当初观赏的是梅花,据说是遣唐使带回来的,作为中国文化的象征,在平安时代被贵族们赏得如醉如痴。根津美术馆展览“天神美术”,其中有几幅室町时代的挂轴,把学问、诗歌、书法之神菅原道真画成“渡唐”模样,手里拿了一枝梅,如观世音手执柳枝、诸葛亮手执羽扇,道士之貌岸然。其实,就是他提议废止遣唐使的。当贵族美意识由清雅转向华丽,很有些女气时,淡妆的梅逐渐让位给浓抹的樱。812年,喜爱樱花的嵯峨天皇开筵赏樱,开启宫廷传统,以至于今。其子仁明天皇更将紫宸殿南阶下的“右橘左梅”改种为“左樱”。于是,典礼行事,左近卫府的御林军排列在山樱之下。寺庙神社,贵族间盛行在樱花下举行“樱会”。《万叶集》是现存最古老的和歌集,可比做中国的《诗经》,所收咏梅的和歌一百一十八首,咏樱四十四首,而 10世纪初编就的《古今和歌集》中咏樱七十首,咏梅才不过十八首。

史书上初见“樱”字,是 720年编纂的《日本书纪》。书中说天皇泛舟行乐,忽有一瓣樱花飘落在酒杯里。可见,樱花一开始就是散落的形象。到了武士主持历史的时候,人生无常,樱花的短暂与飘零正好拿来写照他们的人生观。17世纪后半,赏花蔚然成风,“或歌樱下,或宴松下,张幔幕,铺筵毡,老少相杂,良贱相混。有僧有女,呼朋引类,朝午晚间,如堵如市”。樱花观赏庶民化,渐成年中行事,而梅花似乎始终属于一种文人情趣。看梅花看其迎春,或许文人也生出好死不如赖活着之感;看樱花看其散落,怕是连平民百姓也忘乎所以,慨然赴死。

1698年,信奉朱子学的本草学家贝原益轩刊行《花谱》,首次提出樱为日本原产之说。说他问过长崎的中国商人,“日本之所谓樱者,中华无之”。德川幕府的儒官新井白石在《东雅》里又拉来明朝遗臣朱舜水作证。连这位儒学大家都说中国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了。“中华无之”变成“唯日本有之”,迄今依然是许多日本人的赏识。1748年,“人中武士花中樱”的台词出现在演义家将为主公复仇的歌舞伎戏剧里,樱花历来的女性形象为之一变。其后,力主驱逐儒佛、回复古道的国学家本居宣长自称“樱奴”,写下一首和歌:“人问敷岛大和心,朝日烂漫山樱花。 ”(敷岛,指日本)樱花从此跟大和心、大和魂挂上钩。幕府时代末晚,尊王攘夷的志士们风流倜傥,更其张扬樱花暴开暴落之美。明治年间,三军齐唱大和樱,樱花终至变做军国之花、靖国之花,三千宠爱集一身。

以《本草纲目启蒙》名世的本草学家小野兰山曾指出贝原益轩的误听误信,但樱花已然精神化,连市井俳谐也吟咏“樱花开,此乃和国景色哉”,没人要听什么科学真理了。有“樱博士”之称的三好学在 1918年出版的《人生植物学》中说:“往昔以为中国没有樱树,但现今很多樱树在西部及西南部山中被发现。”可是,1938年出版《樱》一书,这些记述就暧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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