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简短而坚决,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威力。这个黑衣女人脸色有些黄,颧骨微突,实在不怎么好看。她一手执着戒尺,轻轻在掌心里拍着。吵嚷的女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她们迅速而轻捷地回到座位上,端端正正地坐好,个个仪态万方。
这时候婉儿才发现真正的学生并不多,也就是十五六个人,每个人身边都有丫鬟侍立,而孤零零一人的只有她自己。婉儿战战兢兢地竭力坐正,偷眼望去,正遇到那女子严厉的目光。
“好了。我习艺馆向来无闲人,跟着各家小姐的诸位请回罢!”
馆舍里顿时响起一阵嗡嗡嘤嘤的议论声。那个讥笑婉儿的“小萧儿”头一个耐不住,反唇相讥道:“凭什么赶我们出去!我们哪一个不是从小跟着姑娘的?就是见老爷,见宰相,见皇上陛下天后娘娘,我们都没离过姑娘。现在赶我们出去,你叫各位千金自己铺纸,自己磨墨?我家姑娘从生下来到今天,手指头从来就没沾过砚台!”
她的质问顿时获得一屋子丫鬟们的支持,抗议声吵得馆舍里纷杂一片。丫鬟们的主人们都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不闻也不问,放任她们吵闹,宋学士也不动怒。
“习艺馆——”她声音朗朗地说,竟将一屋子的杂声都压了下去,“——是个立规矩的地方。天后所以把你们交给我,也就是让你们跟着我学一些规矩。我知道,诸位千金在家里都是金尊玉贵。但在这里,我是师范。我最大!有不听令者,小心戒尺。”
“唷,你还敢打我呢!”“小萧儿”越发挑眉瞪眼,“你打得起我么?兰陵萧家随便一个仆妇走出去,也比你这小小的学士高贵。不信你动一动我试试。让你打了,姑娘就不叫萧摩诃!”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宋昭华的身上,本能地预感到她不好收场了。这小丫头太狂了,但也很机灵。她瞅准了宋昭华师长的身份,不会在这里与自己计较,不然便失了体面。
但宋昭华只是轻抚着戒尺,并不秀美的嘴角旁居然挂起了浅笑,仿佛她压根不把萧摩诃的挑衅放在眼里。
“三天前,就在这里,太平公主,两戒尺!”
馆舍里突然静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仿佛连呼吸心跳都停止了:谁都知道太平公主是什么人!那是皇上和天后最珍爱的幼女,视作整个王朝的掌上明珠!即使再自尊自贵的人,都绝不敢将自己和太平相提并论。然而,眼前这个女人,却连太平公主都敢教训!
一片寂静之中,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摩诃。”
“姑娘。”
萧摩诃俯下身去。于是,婉儿就看见了端坐在花梨木椅上的那个人——那是一个处处都符合母亲告诉她的真正贵族风范的女孩子:修长的身段,优雅的坐姿,紫色的虽不加修饰,却明显是极上等衣料所制的衣裙,以及美丽而冰冷的脸。
没等萧摩诃做出任何解释,她的主子就用从生下来就没沾过砚台的纤纤玉手,结结实实地甩了她一耳光!
这一记耳光完全把馆舍里的每个女孩儿震慑住了。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之中,紫衣的女孩子风度翩翩地欠了欠身:“学生疏忽,对奴婢们有失管束,致使下人在恩师面前无状,萧璟谨向恩师致歉。”
她的声音仍然优雅而冰冷,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而那一巴掌实际上甩得很重,她的侍女萧摩诃捂着半边红肿的脸,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再也没有丝毫凶恶之态。婉儿看在眼里,反而觉得她很可怜,同时心里对这个紫衣的女孩子萧璟充满戒备。
毫无疑问,她就是母亲反复告诫需要再三提防的那种厉害人物!婉儿心里有了谱,也更清楚:在这个习艺馆里,宋昭华是更可怕的人物!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过去了。这段时间,哪怕最矜持、最冷傲的女孩子,见了宋昭华都会满头冒汗。选入习艺馆的大多是名门世族的千金,她们的父兄在朝堂上可谓一呼百诺。然而,任他们再怎么神勇广大,都打听不出宋昭华的底细。而这个城府很深又来历不明的女人,却主宰着她们的命运。
每一个女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在萧璟甩了萧摩诃一耳光之后,宋昭华所说的话。她说:“我打了太平之后,太平去找天后。天后对她说:你回去,让宋老师再给你两戒尺!”
她很可能是这世间唯一打过太平公主的人。至此,再无人敢在习艺馆挑战她的权威!
令这些公侯千金觉得痛苦莫名的是,她们实在想不到号称汇聚世间学士的习艺馆会教那些“粗活”。
首先,宋昭华在授课期间遣退了所有丫鬟,但凡笔墨纸砚一应粗活,都得这些公侯千金们亲自动手。其次,只要宋昭华在场,只能宋昭华一人坐着,女孩儿们再不情愿也得站着。
一开始,只有婉儿一个人可以应付自如,常常被宋昭华作为其他女孩儿们学习的榜样。她们一个个气得抓狂,怀疑上官婉儿压根就是宋昭华埋伏进来故意气她们用的棋子。但在这里没法指望丫鬟们动手,只能勉强自己忍气吞声地学习。除了婉儿之外,第一个可以自己完成这些杂务的女孩儿叫做苏纨素,而第二个居然是萧璟——婉儿对她的适应能力深表吃惊。
萧璟应该是这一批学生里门第最高的人。所以,她的丫鬟萧摩诃才敢那样张扬。她的祖上兰陵萧氏在南朝时期就做过皇帝和宰相,在隋朝时也出过几代后妃,就连本朝皇上即位之初的萧淑妃也是出身萧氏。这似乎是一个盛产美人和政治家的家族。他们在朝堂上忠直耿介,深受皇帝敬重。下得朝来又诗酒风流,很得名士推重。萧家就是这样的一个家族。
至于宋昭华的正课,却是内容平平。习艺馆这一批学生,在家时均早有才女之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她们被这些杂务折磨得发狂,个个憋着一口气想在正课上大显身手,一露头角。然而,宋昭华讲的只是曹大姑的七篇《女诫》,这在她们是幼年时就倒背如流的东西,而且盛唐是《女诫》最不吃香的时代之一,才女们谁也没兴趣在那些陈腐的东西上下工夫。
但宋昭华自己却似乎很享受讲授《女诫》。她每天只讲两三句,反复唱诵,弄得比《论语》还神圣。每天正课的余下时间,女孩儿们则被她打发到宫中六尚去学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东西对小姐们来说丝毫不比课堂上的杂务容易。
六尚之中,每一尚都有明确的管理范围和目标。尚仪主掌礼仪起居,尚服主掌服饰,尚食主掌膳食,尚寝主掌起卧,尚功主掌女红,尚宫则除总管诸尚之外还兼管簿册印信。这些对于内廷不可或缺的机构,之前在这些千金小姐眼里都属于贱业。她们虽然在家也学过必要的礼节,却从没有想象过有一天会没完没了地接触这些琐事。有些人原本就干不好,赌气之下干得更糟。
这些人当中,除了婉儿,苏纨素是极特别的一个。
苏纨素年纪比婉儿和萧璟都大些,她是一个苍白、温婉、敏感却又逆来顺受的女孩。之前,在笔墨纸砚杂务方面她做得就很好,仅次于做惯了杂务的婉儿一人。而今,面对条目浩繁的宫闱琐事,连萧璟也已经忍耐不住放弃了表现的机会,苏纨素却仍做得很好。虽然女孩儿们背地里说因为苏纨素是庶出,在家不受待见,所以亲手干活的机会多。但婉儿却明显感觉到,苏纨素的眼神纯净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