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下篇)(18)

“走了,回老家去了。”

“干嘛让她走?”南琥珀说完,觉得这话大蠢,快步离去。他在矮矮的碑石群中左绕右拐,岗上没有小径,你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径。

回到十号,南琥珀进屋便觉得灯光打眼。所有的灯全亮着,墙四角、枪架后、桌底下、……过去的暗处,现在全都纤毫毕露,什么也藏不住。人呢,散坐在各自床上,谁也不看谁,默默地消磨着,或挖耳朵,或剪指甲——居然不出声,或以指当笔,在自己床单上画字。谁若弄出点声响,所有人顿时停止动作,呆一刹,再继续挖耳朵、剪指甲……

南琥珀想,还有一个人没提出调班要求,这傻瓜是谁呢?他挨个望去,又挨个否定掉。人人都把自己裹得那么紧。他简直不敢认。

吕宁奎摸出半支烟,又摸出一支烟,接好后,却找不出火柴,看到桌上有一盒,也不请近处人丢过来,自己趿着解放鞋过去拿。他抓到手后摇一摇,空的,便往窗外一摔,忽叫:“你碰我干嘛。臭手!搁远点。”

南琥珀看,宋庚石怯怯地垂手后退。大概他俩的手相碰了,也不知谁碰谁。吕宁奎手使劲在衣服上掠擦,接完还朝手背上唉地吹口气。南琥珀走去,冷冷地道:“就自己抽哇,来,贡献一支。”

“没了。”吕宁奎不看他。

南琥珀扑上去,把他按倒,从他军装胸袋里扯出一盒烟,再把他一推,怒道:“我跟你要烟,你敢说没了。这是什么?你过去吃过我多少马耳朵,吐出来!”

吕宁奎窘笑:“哎呀班长,我说着玩哩。抽吧抽吧。”递上火柴,又朝两边道:“都抽都抽。”

南琥珀道:“以后哇,你也吃不到我马耳朵了,我也再不抽你烟了,你到别处找吃食去吧。大家听好,我公开:连里决定彻底调整一班。想走的,这回都能走。我只要求大家,在离开之前,站好最后一班岗。让人家把咱们的防区,完整地接过去……”南琥珀说不下去了,忍住眼泪。

屋里先极静,稍后便生出轻松的鼻息声。众人都活转来,互相望望,眼神那么大胆、晶亮,一时都微笑了,仿佛道歉似的那么亲切。

南琥珀一个个望去,仍然找不出那个傻子。他想:今晚你们能睡个好觉,还能做个好梦,有希望了嘛。也难说,希望这个东西也会折磨人呐。

几天后,命令下达,一班拆散分到各班,上级从超编的兄弟部队中另调一个建制班来,接替一班防务。

吃罢早饭,南琥珀主持了最后一次班务会。大家客气极了,互相勉励:好好干,把一班的光荣传统带出去壮大,另辟一片天下。一个个立下大誓:要入党,要入团。敢不给入,就要比党团员干得更棒,决心书申请书在兜里揣着,不到地方不拿出来,出征——激情中凸动着老大悲意。

各班长亲自来领人了,十号内外呼啦啦响。打背包,床板跳,动作多利索。要敢于和新班长说笑,注意第一印象,不是新兵蛋子就千万别畏缩。眼神格外有力,精神状态没说的。腰带束得铁箍般紧,你插不进一颗手指头。背包要小要实要方正,才显出老兵的份量。军装要旧些,领章帽徽必须缀上策新的,一衬一托,才见光彩和素质。要和新班长争夺网袋和背包,最后统统让他们背去,只有犯错误的家伙才自拎行装拱入新单位。……南琥珀看得懂每一动作的蕴意,只觉酸酸的。过去他们不会嘛,怎么一下子全会了?想想,他认为功在自己,一班确实被自己带出来了。班虽垮了人还在,本事还在,只要发挥得好,定成为各班骨干。而自己已是多余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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