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权参加“文化大革命”(7)

我说:“这话可不对,现在虽然不许单干,但和从前打工不同,现在农村实行的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生产队是基本核算单位,生产队生产的东西由生产队核算后分配给本队社员,这是集体合作,并不是给人打工。”李荫钟反驳说,地不是社员的,社员们什么事儿也做不了主,这和打工有什么不一样?春天种地的时候,种什么庄稼,什么品种,哪样种多少都是上边下指示,别说社员,连生产队说了也不算。他举我亲眼见的去年种B高粱那回事为例,地里的包米已经长出一筷子高,上边要求推广高产品种B高粱。这地方从来没种过这种高粱,不知能长不能长,再说种高粱节气已晚了。社员们不愿种,队里也主张明年再推广。可是上边一定叫种,到底毁了五亩玉米,种上了B高粱,到了秋后,只收了一些青高粱秆,一粒粮食也没收。上边下的指标,社员不种不行,可是种了没收成,上边就不管了。再说秋后分配,你的粮食定量是多少就领多少,粮食不够吃,想花钱多买点也不行。若不是这两年恢复了自留地,十家有八家会饿肚子。在农村当个社员,就是干活挣工分,别的没有你说话的份儿。这和从前替人打工有什么不一样?

李荫钟对农村一些“左”的作法,譬如“堵资本主义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等等,很有意见。他说,农村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大伙不明白,凭自己力气挣几个钱怎么就是资本主义呢。搞家庭副业不行,跑小买卖不行,办个小厂更不行,都是资本主义道路,要堵死。人民公社化那阵子更邪乎,要求“一大二公”,连养猪养鸡、房前屋后园子里种点菜也算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生产军事化,成班成排拉出去干活;生活集体化,连做饭的锅都砸了,支援“大炼钢铁”。各家各户排着队到大食堂领饭吃,那时候有个口号,叫“脱了裤子割尾巴”。社员们的“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干干净净,可也穷得精精光光。那以后放松了些,允许搞家庭副业,允许种点自留地,也允许办小厂,人们的日子好过一些了。可是“文化大革命”一来,人人要学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要“兴无灭资”,要“斗私批修”,把放给社员那点“小自由”又给灭掉了,批没了,就这样一阵紧一阵松,反复地折腾。这两年又有些放松了,恢复了自留地,允许养猪养鸡。可现时人们的口粮都犯愁,哪有粮食喂猪喂鸡鸭?养猪不喂粮不上膘,养成了老头猪;鸡鸭光靠打野食,下不了多少蛋。

李荫钟的情绪很不平静,很明显,他说的是气话反话,可是实实在在,一时很难找到理由说服他。

我回农村几年,有几件事感触很深。一个是农民生活问题。新中国建立23年了,可是农民生活并无多大改善。了解农民的生活状况首先看农民的住房。大多数的农民省吃俭用攒下钱先盖房子,一方面房子是可以几代相传的不动产,更主要的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传宗接代。我们那一带有个习俗,姑娘找婆家,男方家里必须有房子--专给新媳妇住的房子,否则不嫁。所以男孩子刚几岁,父母就给儿子攒盖房子的钱。1970年我被遣送回乡的时候,发现时隔30多年,屯子里的人多了,房子也多了,一条街变成了前后两条街,但住房比起30年前并无多大改观,像样的住房不过四五处,多是干部家,还有一家是贩运香烟的。吃的、穿的、住的也很紧巴,很多人家还没有脱离贫困状态。

另一个是集体和个体两种生产积极性的明显反差。在我们那个队,无故不出工的很少,但出工不卖力的却相当普遍,锄地的时候,除少数老年社员以外,年轻人都是在垅帮两侧拉锄,苗间过锄马马虎虎,挨着苗的草,老乡们叫“护脖草”,基本不锄,图的是省时省力。锄过三遍地正好是雨季,几场大雨过后,草和苗差不多一样高。自留地和队里的地相挨的地方,一眼就能分辨出哪块是自留地,哪块是队里的地。自留地苗齐苗壮地里没有草。而队里的地,苗和草“和平共处”,即使高秆庄稼玉米和高粱,艰难地从杂草中挣扎出来,高出一截,也显得瘦弱。东北无霜期短,我们那地方都是春种秋收,一年一茬庄稼。但自留地一般是收两茬,土豆和玉米套种,收了土豆给玉米追肥定苗。勤快人家可以收三茬,先是土豆和菠菜套种,垅上种土豆垅间种菠菜,菠菜生长期短,收了菠菜种玉米,收了土豆再给玉米起垅追肥,虽是两茬三茬,但因为粪上得足,管理经心及时,哪茬也不少收。一般的自留地收成要比生产队地里的收成高出一倍,甚至更多。有的老社员叹息说:“给队里干活若拿出给家里干活一半的劲儿就好了。”一些社员,特别是年轻社员糟蹋队里庄稼的现象令我吃惊。不是一回,至少有四五回,锄三遍地的时候,工间在地头休息,几个小伙子互相打闹,追逐到地里,踏折了很多高粱,还有两回在地里摔跤,压折了一大片。高粱玉米已经拔节,折断以后就不可能有收成,人们好像没看见,没人制止。有一回,李宝德说了一句:“糟蹋那么多庄稼,你们就不心疼?”打闹的小伙子回了一句:“又不是你家的,你管得着吗?”没有人接话,小伙子们照样打闹。到了秋天,有的人家把猪放到庄稼地里“吃秋”。“护秋”的人,有的看见装作没看见,置之不理;有的把猪赶出庄稼地也就完了,过一会儿,吃馋嘴的猪又跑回来了。即使队长知道谁家的猪,也不过是批评几句。对生产队的庄稼如此不爱护,而对自留地的庄稼,人们的态度截然不同。如果你损害了谁家自留地的庄稼,那怕只有一两棵,自留地的主人也要找你理论。推己及人,屯子里似乎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矩:不损坏任何人自留地的庄稼。人们对公私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

还有一个是生态破坏。我刚回来的时候,几乎认不出这个屯,周围的面貌全变了。这个屯背山面水,北边三里是北山,南边紧挨村边是汤河。原来北山上树木苍郁,常有野兽出没,我小的时候,没有大人带着,不敢走山旁的小道,害怕碰上狼。如今北山北坡--罗家堡子管的那边稀稀落落的还有些松树和杨树,南坡--我们屯管的这一边已经剃了光头,一棵大树也不剩,只好炸石头卖。汤河的两岸原来是清一色的白杨林,屯南的李家老坟原来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松树,粗的合搂都抱不拢。如今也都不见了,汤河发源于东山,西流注入辽河,河里鱼虾很多,我小的时候常跟大人在河边钓鱼,或者会上几个小伙伴用筐捞鱼,在河窄的地方打坝捉鱼。现时,汤河已经干涸,只有下大雨河沟里才有流水,雨过一两天河沟又干了。生态的破坏,不但影响了农田的水土保持,也影响了农民的副业收入。像我们这个屯,收入的来源主要靠平均每人2亩多的旱田,收下的粮食,交完公粮再扣除生产队、大队和公社的各种提留就所剩无几了。听说东边山区有的生产队,社员们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分配的时候还要倒赔钱,但社员都不敢不出工,不出工就领不到口粮。

自从合作化以后,农村政策越来越“左”,不适当地剥夺了农民生产甚至生活的自主权,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影响了农业生产的发展。

当然,对于这些重大的政策问题,我这个已被打入“另册”的人是没有发言权的,只能遵循“沉默是金”的格言,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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