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权参加“文化大革命”(3)

 事过三十多年,当年同在农场改造过的白石,已经成了河北省的领导干部,武某也在河北省工作。一次,白石到北京来,我向他打听武某的情况,白石说,武某回电台工作以后,仍然主持一个节目,工作不错,并且结了婚,有了孩子,现在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我说起武某“文革”期间写材料的那件事,至今仍替他感到后怕。白石说,当时武某也曾给他看过那份材料。我们两个是谁先看到的?因为都信守诺言,不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当时不知道,现在更说不清了。但有一点是清楚的,白石看过材料以后和我的态度一样,叫他马上销毁,不要再给任何人看。这位老弟总算还有点理智,接受我们的意见,除了我们两个再没给别人看。如果这件事当时被人捅出去,他早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可能再回电台工作,也不能有他的家庭子女了。

“文革”期间,我算得上是就业职工当中的逍遥派,没有遭受批斗,也没有感受过什么压力,但我的内心同样是灰暗的,眼前迷雾茫茫。在这种运动的形势下,我的出路和我的家庭可该怎样办呢?

一天,和我住一间宿舍的管澡堂子的老孙下班回来,对我说:“我今天看见一件怪事,李队长叫我帮他家修灶炕,路过场部的时候,场部大院正在开大会斗场长,人们喊:'打倒刘少奇的黑爪牙。'学校的学生们还摇着小旗喊:'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刘少奇不是国家主席吗,还是毛主席的接班人,怎么这老哥俩也打起来了?”

老孙是泥瓦匠出身,没读几天书,从不看报,也不关心国家大事,每天吃饭、干活、睡觉,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但刘少奇他还是知道的。刘少奇在群众中有很高的威信,他听到有人公开喊打倒刘少奇感到很惊讶。

我也很惊讶。虽然从《炮打司令部》到批判党内“最大走资派”和《黑修养》,我已经明确地知道毛泽东要打倒刘少奇,但毕竟没有公开点名,而且批判是在上层和舆论界,这么快就在基层单位甚至在小学生中公开点名批判刘少奇,是意想不到的。劳教农场这种特殊单位的基层领导和刘少奇根本沾不上边儿,居然成了刘少奇的黑爪牙。刘少奇从1956年八大以后就主持中央的日常工作,中央各部委、各省、市的领导都和刘少奇有工作联系,更不知有多少人要受到刘少奇的株连而被打倒了。

由于我在图书馆的日常工作不多,经常派我干一些临时性杂活儿。一天,冯股长分配我和白石一起去丈量六队的耕地面积。

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我心里郁积着很多迷惑和苦恼,但不能和任何人说。白石是老同学,彼此了解,可以坦诚地谈出自己的思想。丈量中间休息的时候,我们在大堤下面坐下来,谈起“文化大革命”以来的所见所闻和自己的一些想法。我说起场部开大会批判“刘少奇黑爪牙”的情况。刘少奇是毛主席亲自确定的接班人,现在竟喊出“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这是什么道理呢?白石说:“把刘少奇定为'叛徒、内奸、工贼'也令人不可思议,我们这些普通党员入党以前,对历史都要进行严格的审查,必须历史清楚才能入党,刘少奇是党的重要领导人,而且是毛主席的接班人,他的历史怎么会不经过严格的审查?”

我们谈了很多,不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而是把很多郁积于心的想法说出来,心情感到松快一些而已。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年探亲一次。1966年红卫兵大串连,交通拥挤,秩序也乱,我没有去贵州探亲。到了1967年,大串连的浪潮已经过去,有些职工探亲回来说,火车、汽车已不太拥挤。毛主席巡视大江南北发出的“最高指示”说: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外边是怎样的好法,我想走出农场这个特殊的角落亲眼看看,因为形势连着我的命运啊,另外,两年多没有回去了,家里人怎么样了?我是摘帽右派,当时造反派当中流行一句口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宝珍和孩子是否受到了株连?我实在放心不下。8月份我请准了探亲假。

一到天津,就感到气氛和往昔很不一样,临街很多楼房挂着造反组织的“司令部”、“指挥部”,还有外地造反组织的“驻津联络站”、“驻津办事组”等大招牌,有的门前站着身着军装、佩戴红袖标的年轻人,耀武扬威,一副傲视一切的气概,不知是门卫还是造反派的接待人员。街上行人不多,有些商店关门停业,市面显得很萧条。天津原是个繁华的商业城市,往昔的繁华景象已经不见了。

车站和火车上的秩序都比较乱。特别是北京站,因为北京是重要的交通枢纽,东西南北在这里换乘的人很多,买不到车票的人就在站里站外席地而卧,吃完东西废弃的饭盒、包装纸、果皮、果壳丢得满地都是。买票大厅的秩序更乱,虽然各售票窗口前买票的人按惯例都排队,但一些年轻体壮的人毫不客气地把靠近窗口的老人和妇女挤到旁边,自己抢先买票,人们呼吼斥责,毫不济事,谁力气大谁就先买,始终没有路警和车站工作人员维持购票秩序。我排了一夜的队也没买上票。幸亏遇上了一个转业军人。他排在我的后边,二十多岁,比我高出半个头,身体健壮。大概他看我穿着旧军装,就和我聊起天来,当他知道过去我曾参加抗美援朝,是前线记者,立刻对我亲热起来,说他哥也参加过抗美援朝,是机炮连长,还立过两大功。他原是广西军区的,在警卫部队当排长,刚转业不久,他这次是到北京出差的,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贵定探亲。他立刻急起来,对他身后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说:“这位记者同志已经排了一夜了,这趟车再买不上票,还得等一天,记者同志太'守纪律',咱们得帮帮他。”他叫我继续排队,他和后边那个穿军装的站到旁边维持起排队的秩序来。凡是有前边“加塞”的,两个小伙子就毫不客气的把他扯出来,叫他们后边排队去,“加塞”的人虽不满意,但看两个小伙子都穿着军装,而且年轻体壮,倒也没敢发作。这样,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到了窗口,我们三个人都买上了车票。到上车的时候也是两个小伙子打先锋,剪票以后,他们一路冲刺,远远在我之前上了火车。车厢里非常挤,我挤进车厢的时候,过道里和车厢的连接处都已挤满人,连衣架上也躺着人,可是先上来的两个小伙子居然找到一个座位,一定要让给我坐,说:“从北京到柳州要两天两夜,你到柳州还要转车,没个座位,不打个盹,是支持不住的。我们到了柳州离南宁就不远了,不用转车,在部队你是老前辈,就不要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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