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权参加“文化大革命”(2)

经常到图书馆看书看报的人都是知识分子、原国家工作人员。形势的发展和他们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可是当前形势是如此混乱,只有一点十分明确,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越来越紧,特别是对待知识分子越来越严厉,知识分子已经沦为“臭老九”,在“贱民”当中也处于最底层。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感到前途迷茫,对形势的激烈变化困惑不解。但彼此都不敢讲出自己的心里话,以免招来新的灾难,只能到图书馆看看党报党刊,从中了解一些信息。

当时图书馆的事情不多,我的主要任务有两项:一个是在大院迎门的宣传牌上每天写一条最高指示,用彩色粉笔写美术体的大字;一个是参加“红海洋”的工作:在场部和各队面积比较大的墙壁上,用红漆漆成红色,再在红底上用黄漆书写“最高指示”,因为各处墙壁都漆成红色,所以叫“红海洋”。可能当时各地都在搞“红海洋”,红色油漆奇缺,有一位队长通过关系买到一批红漆,被作为热爱伟大领袖的具体表现受到表扬。当时就业人员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最高指示,除了天天读“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以外,打饭的时候也要学习“最高指示”,方法是:负责分饭分菜的炊事员先说出一条毛主席语录的上半句,打饭打菜的人接着说出下半句。对了,打饭打菜;错了,或者说不出来,到一边“学习”,学会了再打。一个队百十多人,只有两个窗口打饭打菜,这样一“提”一“接”,要费很长的时间,而且有时炊事员提的那条语录,打饭的人不知道,答得谬误百出,令人哭笑不得。后来,大家想出了一个办法,选择一条字数最少的语录“斗私批修”,分饭分菜的炊事员说:“斗私”,打饭打菜的人接:“批修”。这样,几乎不耽误操作时间,速度大大加快了。此外,早晨和晚上还要“早请示晚汇报”,一般人是起床以后朗读几段“最高指示”;熄灯以前集体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犯过错误或者被领导认为“思想反动”的人,还要早晚两次向毛主席“认罪”。那时候每个班都挂着毛主席像,“认罪”的人站在毛主席像前,先朗诵“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然后承认自己的“罪恶”,向伟大领袖表示决心:深挖反动思想根源,靠拢政府,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当时,没有人敢于对这些做法提出异议,即使流露出一些怀疑的情绪也要受到严厉处罚。但是,人们嘴上不敢讲,不等于心里没有想法。

一天,我刚在迎大门的宣传牌上写完“最高指示”,经常来图书馆看报的武某约我出去,说他写了份材料,叫我看看。我很奇怪,看材料在图书馆里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到野地去?他说:“图书馆里时常有人来,还是出去的好。我有些想法也想和你单独谈谈。”

这个武某是高干家庭的子弟,人们都说他是“自找的右派”。因为他出身好,工作努力,又很有才华,单位的一把手很器重他,他们是新闻单位,反右期间一直叫他值勤,没有参加反右斗争。到了后期的整改阶段,发动大家提整改意见。经过反右,人们说话都很谨慎,而且主要都是歌颂成绩,少谈甚至于不谈缺点。而武某却敞开胸怀,直抒自己的想法和看法,甚至引用日记上某些记载说明自己的想法和看法。本来他讲的和日记上记的并没有什么大事情,但却引起某些有心人的注意,要求看他的日记,他坦然地拿出自己的日记。有心人摘录他的日记写成大字报批判,他干脆公开自己的日记进行辩论。在新闻单位当然不乏文字加工的高手,终于把他加工成右派,他思想想不通,送他劳动教养的时候曾服用安眠药自杀,未成。当时我在文艺组,他是先被送到文艺组的,神志不清,满嘴胡言乱语,是农场的医生把他救过来的。

他在农场改造几年,始终没有学会包装和掩饰自己,说话做事总是直来直去。我真担心在当前的这种形势下他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不出所料,到了场部北边,我们在引水渠的堤埝下边坐下来,他掏出一份材料,有五六千字,内容竟是当时最忌讳的批判个人专制的材料。我看过以后,着实吃了一惊,很严肃地对他说:“你这个材料要马上烧掉,不要再给任何人看,也不要和任何人说,你不会看不清当前的形势,你的材料送出去,不可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遭来杀身之祸。”大概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黯然地收回材料,没有再说什么。我还是不放心,临分手时再一次对他说:“你一定要把材料销毁,一个字也不要留下。”他点了点头。

此后不久,农场分批举办就业职工骨干学习班。学习的内容主要是有关“文化大革命”的文件、报刊社论和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然后对照检查自己的思想,“挖黑心,树红心,对伟大领袖无限忠诚”。每个人都要写出书面材料,由场里干部主持,在全班通过。大概听到别人的检查,武某沉不住气了。我也参加了学习班,但行动比较自由,每天晚饭以后要回图书馆办理借阅手续。一天,武某到图书馆来了,别人都离开以后,他心神不定地问我:“我该怎么办?”我没有当时回答他,叫他帮我整理好书报,他心情稍微平静以后对他说:“你的思想问题只有你自己清楚,别人怎么会知道,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种明显的暗示他当然明白,安心地回去了。可是我还是不放心,这个人自幼生活在革命家庭,思想单纯,对党忠贞不二,正因为真心真意地热爱党,对党内出现的不正常现象感到焦虑甚至于愤慨。他又从来不会说假话,在外部的压力下,很可能说出他的真实想法,而这,在当时,铁定无疑地会被定为现行反革命,毁掉他的一生。应该想办法减轻他的压力,稳定他的思想。我就向主持学习班的秦大队长建议:学习班每次学习之前都要读文件,可是读文件的人有的文化不高,不能理解文件的精神;有的人文化不低,但没有读文件的技巧,读起来磕磕巴巴,平平板板,使听的人难以了解文件的重点和精神实质,效果不大好。武某在电台工作多年,又做过播音工作,不如发挥他的一技之长,固定叫他读文件。秦大队长采纳了我的建议。武某读文件的水平当然与众不同,他根据文件的内容,轻、重、缓、急、抑、扬、顿、挫,声音朗朗,效果很好。学习班的人们认为,领导专指定他读文件,说明领导信任他,就不在他身上找毛病,他自己也觉得得到领导信任,心里踏实多了,总算平安地过了学习班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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