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她只是想换个方式过日子(3)

她每天到那山腰上,从春天到夏天,儿子快三岁了,女儿五个月,一个叫壮,一个叫樱,樱会翻身,每一翻身,她脸颊边那朵红斑也像蝶般地飞动着。她天天爬山,身子恢复细瘦,脸庞透露少妇的韵味,却没有笑容。她看到壮蹎踬着脚步在园里奔跑,在工人间穿梭,那背影与神色与王顺如此雷同,她把脸掉转开去,数着天空飞过的鸟群或地上飘落的花叶。

六月仲夏,梅子熟透,站在村中任一地方,闻到那梅子味,嘴里垂涎生津。后院广场工人群聚,空气中照例飘着各种气味,笋干、蜜饯、瓜子,她走过那些吵嘈的声音,食物的味道似乎比平常更浓,她拎了一只帆布袋子,像平时要去城里采购一样,一身淡绿色的影子飘过屋宇,到青绿的杨柳树那里,与青绿融合为一,隐没不见。工人堆里的王顺像每周日那样,一抬头看见她走出去,心里就出现了她黄昏时从杨柳树那边走回来的画面,虽然他们不同床了,但到了该再生个儿子的时候,他相信她会让他进她的房间。

在渡船头,梅子的味道清香恬淡,浪花如细细的泡沫催打岸边,有风,但不妨碍航行,泊珍盯着泡沬,手里紧紧抓着帆布袋,山那边的天空,浮云脚边有些苍灰,午后的山区会下雨,雨势到了曾祖父的房舍就收了脚。下午保不定家里就起大浪了,但她顾不了这么多,她看到渡船头堤岸边小坡上满地遍野的芜草,自己留在村里的功能就是那片芜草,漫无节制地繁衍,直到占领山坡。

船夫从铁桩上把绳索解下来,船只慢慢漂离岸头,两个船夫一前一后,前面的启船,后面的看着河面风浪,他们古铜色的粗壮手臂在阳光中闪着光泽,曾祖母和祖母葬送在这条河流,那时船夫撑篙,一前一后,大风浪的日子不摆渡,出事那天有浓雾,浪还算平稳,她们的船才推出村落就触礁,她们的身子卷入冬天寒冷的河水里,一家顿失两个女人,听说家里的男人们好一阵子不知怎么过日子。泊珍想,也许曾祖母与祖母串通好了,选在有雾的天气出门,她们心里早打算不再回来。

不再回来。泊珍拎着沉甸甸的袋子,不,她跟曾祖母、祖母不一样,她只是想换个方式过日子。下船时,她从袋里摸出一封信,交给船夫宝叔,说:“宝叔,回程我不搭了,可别等我呀!替我把这封信交给我妈。”

“小姐,您哪里去,不会是离家出走吧!”宝叔给太阳晒黧了的脸上露出疑惑。

“离什么家,我大小姐当得好好的。不过在亲戚家待几天。”

宝叔仍是诧异的神情。她跳上岸,挥来一部黄包车往桂花家。桂花从学校里毕业后,凭着父亲的安排,在市郊找到一个小学教书工作,父母亲积极帮她找婆家,桂花看不上眼,父母不敢强求,在这点上,桂花像神一样,谁也侵犯不了她,泊珍眼中的桂花父母,是一对理想的父母,但桂花说:“富贵人家的子女没有选择婚姻的自由,所有婚姻都要讲究利益的,平凡百姓反而自由了,嫁谁都一样贫穷。”所以桂花认为父母既替她找不到富有人家攀亲,就得任由她自由选择。

两只猫像早等在那里,向她蹭过来,左右各一,脸颊毛茸茸的,贴着她的脚踝。桂花与妈在院里浆洗床单,正把床单披在两把椅子之间,阳光一下热了起来。

“新的杂志寄来了,今天别上街了吧。”桂花往身上花裙抹净手,她身架细瘦,头发浓密,两根辫子挂在胸前特别粗黑显眼,细白的脸上两只深黑的瞳眼往院子右侧卧房瞧去,似乎打算去房里拿杂志。

泊珍往一旁小凳坐下来,说:“得上街。”

“做啥呀?”桂花眼神落回小凳上的淡绿身影。

泊珍打开帆布袋,往地上一兜,黄澄澄金块跌到青砖地,敲出硬硬的叮咚声。桂花无声地盯着金块,桂花妈妈赶紧从晒衣杆上抓来一件仍湿濡的衣服盖住那些金块,四下望了望,低声说:“钱不露白。我说泊珍小姐呀,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一个帆布袋可以倒出这堆金块,你这做什么呢?见到这笔钱财,我心快跳出来了,别是什么坏事临头了。”

“我不回家了,我得找工作。金子可以帮我撑些日子。”

“干吗不回家?”桂花妈妈皱起的眉头上有几朵乌云盘桓。

“决定了?”桂花问。翘家的事泊珍提过几次,没想当真了。

“上街找家银楼换钱吧!”泊珍一边把金块一一拾起,放回帆布袋,手上掂了两块。她把帆布袋递给桂花妈妈,“请伯母帮我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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